有人問我：老把別人的電影－－尤其是那些赫赫有名的電影－－說的一文不值，你看電影還有什麼樂趣？

我聽了並沒有大笑；真樂趣是不需大笑的。

我習慣先看對手的眼神(如果看得到的話；看不到就去「聞」聲音裡面的「真氣味」)，發現對方其實也並沒有從其聲討我的電影中獲得快樂。道理其實很簡單，就跟我上一篇批評陳可辛的「沉淪」現象是一樣的：關鍵字我們在上面已經埋下伏筆了，就是「赫赫」。

人們不僅被「赫赫」聲名拉進戲院(與大眾共振)，還被「赫赫」場面拖去遊街(與大眾共震)，且再被「赫赫」作者的「赫赫」文字掛在半空之中(他們打開各種赫赫的「帽子」，如歷史的、學派的、顛覆的)。人們離快樂就更遠了。

沒有一部片在我眼中是一無是處(我不需急著說出我看電影的快樂)。【投名狀】中唯一能與看電影的快樂沾上邊的是徐靜蕾。是的，您沒看錯，她在我上一篇文章中被我說的一無是處。但那是就事論事，就她做為這部片的角色演出以論。

我跟徐靜蕾半點也不熟；她的部落格即使在兩個月前號稱點閱率破億，我對她的部落格也還是半點也不熟。但我看她在片中很不專業的眼神，我知道她在這部片中真的獲得了快樂，一種她以前想找卻得不到的快樂。輕挑的快樂。

徐靜蕾會編(劇)、會導(演)、會演(戲)，在中國大陸人稱知性美女。徐靜蕾其實並不知性，但聰明，很有自知之明的聰明：她知道前面那三種「會」其實「一點也」夠不上一等一的水準。她知道自己最會的其實是「滑」：對方出A招，她一點也不會用可以旗鼓相當地某招正面卯上(因為她根本沒有)；她最懂得的是對之以「-A」招相纏。

舉【投名狀】一開場她跟李連杰那段露水孽情戲為例。她一開始就很清楚，這段戲她只是李「大」哥的小跟班，所以她就「小小」(這音要用廣東話來發才妙)地演。我們先看李連杰心懷不軌地走在路上，眼睛飄來飄去，徐小姐只把眼神小瞥一下而已－－真功夫是把瞳孔斜瞥到眼角盡頭。後來李連杰在破屋中醒來，為自己冤死的兄弟哭得呼天搶地，李「小」姐緩緩走過來(注意：她一點也不搞遲疑)，把李連杰輕拉過來趴在她腿上，她像撫摸家裡養的小貓般摸著哭到不行的李連杰。

李連杰大哭的有點假，徐靜蕾小演的有點真。但，這樣的演出對徐靜蕾又有什麼快樂可言？

讓我們回到【投名狀】三個大男人身上掃視幾下。李連杰演出的基本功其實還是扎在他的武術底子上，所以我們一直感覺他演的很起「勁」；這股勁中帶著不可一世的飛揚之「氣」。兩岸三地演員敬業冠軍劉德華，這次被導演陳可辛認為終於打破「劉德華」，主要是因為這次劉德華演得確實「浸」透進去那個悲情二哥的角色；只不過他的「劉力」依舊在，所以透出來的儘是「風」。金城武的演出其實是這三人中最妙的一人，他最能令我們「同情」徐靜蕾演出這部片的快樂。

試問：沒有金城武的旁白，這部片又將如何？如此便等於在問：金城武的旁白又如何？答案就在我們上述的徐靜蕾撫慰李連杰那隻手(感)：輕。

金三弟的旁白其實很具(﹝兩岸﹞三﹝地﹞音不全的)現代感，令大家不致因畫面與劇情的沉重而「滅頂」，反而賦予全片一股輕重間的古錐張力－－除了畫面的定調，這是陳可辛在這部片最神來的一筆！

若說李連杰「使勁噴氣」出擊，劉德華是「浸情透風」之働，金城武則是「飄音飛色」之動－－這部片所有關於「投名狀」的標語、口號與註解，都不及金城武在片中一再口稱的「大哥是對的」這句子來得令人印象深刻。

「大哥是對的」，這句話從(輕飄飄的旁白者)金城武口中(直接射)出來，大家都知道那不僅一刀有兩刃(正反雙解)，而且還夾帶(令人噴飯的)裊裊動人之姿。

是的，徐「小」姐就是很有自知聰明地「小」演(哈哈，李大哥拿一萬、二哥拿一千六、三弟得一千二，而我也竟不過才拿兩百ㄟ)，她把二嫂演得像個現代都會女子，被錯亂地擺放到一個半世紀前的年代。

現代女子眼睜睜地看著150年前的落魄將軍，那其實是一幅漫畫，看漫畫不能太久，尤其不能一味注視；因此，我這現代女子的手只需「輕翻一下」便可。這－－歷史就在我(演得很現代)掌中ㄟ，不是正經八百的知性歷史，而是輕挑的歷史－－，就是(知性如)我(徐靜蕾，而不是「二嫂」)的快樂！

然而，徐靜蕾在這部片中最快樂的一場戲，莫過於她被金城武按倒在床，一刀刺死－－且住，大家留意到了嗎：血為什麼沒噴到金城武的小白臉上？金城武在鏡頭裡確是憤力一擊的。您問我，我說我不知道；但，我猜正被刺殺的「二嫂」已經不在攝影現場，她正摀著肚子、跟著陳可辛躲在monitor後面暗自偷笑。

徐靜蕾不是笑陳可辛怎麼忘了把血噴到金城武的臉上，而是笑金城武怎麼還跪在那，死命地聽著仰躺在床的「二嫂」，嬌聲呼喚他不要殺她的一大堆話「之後」，才憤而下刀。她覺得這個弟弟實在夠可愛，其實他真的蠻欣賞她在木窗後面弄窗簾的模樣；她覺得這個弟弟實在夠可憐，其實他大可就趁她站著弄窗簾時，從背後就給她一刀痛快的，卻還得把她按倒在床，聽她在床上嗯嗯唉唉地舒服地向他奶聲求饒，這在現代人看來簡直就是勾引。

徐靜蕾沒想到死竟可以死的這麼輕挑；尖刀落下血全不噴，人再躺下胸前暈開一朵紅桃花。死的既美，又色，更輕挑。

【投名狀】中所展演的中華文化中最奸詭的政治權謀，既不是片中那三位時時算計李連杰的「殭屍大人」，也不是來自影片正方、李連杰背後那一把暗槍，而是快樂的徐靜蕾與飄音飛色的金城武，這兩個「台下奇人」與窮盡氣力的李連杰、劉德華「台上演員」，所拉張開來的那股奇詭的「政治」張力。

沒有這層華語片史上空前的政治權謀，想單靠(灰)色調通吃兩岸三地的【投名狀】，現今一大半票房恐怕是沉淪在歷史的殺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