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知道『畜牧業』的英文怎麼講？」她眼睛盯著面前的電腦螢幕，手指不停地在鍵盤上游走，嘴裡還嚷嚷著。「小心這杯咖啡。」他幫她將一杯 Starbucks 的瑪奇朵移遠些，免得被手肘掃到。

        「你要這個翻譯幹嘛？我們做的可是金融業，並不賣牛奶香腸啊！」他開玩笑地接話。

「我在幫 region 那幫死老外準備一份 powerpoint，有關台灣經濟情勢的預估…」

        「我曉得，叫做Animal Husbandry。」右後方的艾瑞克幽幽地插進來回答。怕大家不懂，他又補充：「『動物丈夫化』啦！很怪對不對？行政院金融統計月報上就有這個標準翻譯。」

        「哈！這真是今天的每日一句呵！不過仔細想想到有點望文生義：畜牧就是圈養野生動物，用舒適環境減抑它的野蠻，用定時餵食消滅它的獸性，用安全有守護的夜晚消磨它的警覺。這真的是結了婚的男人的寫照啊！」前面的阿Ken適時答腔。

        艾瑞克顯然胸有成竹。「這不也剛好跟侯文詠的說法一致？他說男人沒結婚前是動物，自由自在地到處覓食，呃，或是打野食；結了婚後便成植物，只能固定在一個地方，接受同樣一塊土地的水分與養分滋養。到了有了孩子，就變成礦物，一直不斷地付出給自己的下一代。附帶說一句，結了婚的男人女人都是礦物，沒有人逃脫得了這生物學的宿命。」

        她把手上的事情做得告一段落，微帶著哀怨地也加入了這個話題。「沒有人比我更『礦物』得了。每天裡裡外外照應打理，公婆妯娌叔嫂舅姨，老老小小柴米油鹽地，不自覺就把自己放到最後一個順位去了。」

「拿早上起床化妝做例子，照鏡子時不覺得自己變老，但每次看新的照片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又『不同』了一點。你講不太出來是甚麼地方改變，皺紋沒多一條，黑斑不少一個，可你知道：事情就是不一樣了。頭髮還是黑的，但亮麗與光澤就差了些，可能是因為白髮變多後開始染髮的結果。體重計上的數字一如往常，可舊衣服就是穿不進去：地心引力與時間之神競相在妳身上施展魔法，妳已經是那個跳出阿拉丁神燈的精靈，很難再塞得回去了。」

「我有本相簿收著自己從小到大所有的大頭照。」他想中和一下氤氳著的屬於中年男女的傷逝氣氛。

「把照片從左到右，按由小到大的順序排成一列，然後觀察它們的不同，嘿，這感覺很像是小學做過的一個科學實驗：把一顆蠶豆種在濕棉花裡，看著它抽芽，長莖，出葉，然後挺挺地變成一株小幼苗，這種感覺不是很棒嗎？」

「我倒是想到另一個小學的實驗：把一小塊新鮮的肉放在玻璃瓶裡，看著它變黑變臭，成為一堆噁爛的東西…」

他趕快跳進來中斷這個對話。「把丈夫畜養成溫順的家畜，真的是女人們所要的嗎？在尋覓伴侶的時候，男子氣概或是 man不man，難道不是女人們安全感的來源之一？特別在這個君不君，臣不臣，男不男，女不女的年代，我們不但不應該把丈夫馴養成溫順的家畜，反而還要鼓勵他的野性，回歸到那遠古洪荒的，『純男性』的年代才是！所以我主張『丈夫動物化』！」

她突然覺得，眼前這些男人們，西裝革履，詩禮衣冠，可是隱隱間瀰漫著一股躁動的，不安的，期待改變的費洛蒙。上面這些看起來唯智的對話，背後騷動著那反抗與不甘心的潛意識。遺傳學裡，有一種「返祖現象」(Atavism)，指的是某些祖先世代的特徵，儘管表面上已經消失了很久，但因為基因還在，這些古老的特徵會在某些情況下重新跨世代出現：像是少數孩子會長出尾巴或某些長頸鹿的脖子天生就『不夠』長一樣。返祖現象意味著演化的過程，其實未必一定遵循線性發展的規律。馴養了千萬年的『好男人』，也許有一天會衝破所有禮教的藩籬。

對岸80年代初，在那改革與文革還不知誰是老大的年代，有一首叫「牆」的詩描寫了類似的心境：

「我無法反抗牆，只有反抗的願望。我首先必須反抗的是：我對牆的妥協，和對這個世界的不安全感。」

就像錢鍾書的圍城，牆裡的男人們，背著父親丈夫經理會長爸爸阿那答的枷鎖，不論青年才俊或中年徬徨或老年懊悔，都思索著跳出牆去的機會成本，也逡巡著代價最小的突破方式。

對岸「改革開放的舵手」有句名言：「很多時候，改革是從違規開始的。」她想，你們啊，誰動物化得最徹底，誰大概就會第一個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