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後，陽光照進書房，咪咪心滿意足地睡在暖暖秋陽裡，睡了好幾個鐘頭。

1

自有記憶以來，家裡就養著貓，媽媽喜歡貓。

幼時住眷村，因為有貓，老鼠只能藏身在天花板之上，有時夜裡能聽到鼠輩匆匆跑過的腳步聲。

貓戀住不戀人，幾次搬家，原本養的貓就與我們分離，不知該說他們遺棄了我們，還是我們遺棄了他們。

1971年，我國小六年級時，家裡同時養了一隻狗與一隻貓。

狗狗名叫「小秀」，(爸爸別出心裁取的名字，)是狐狸狗與土狗的混種，是家裡頭一遭養狗。

小秀來的當天，寒流來襲，晚上睡覺，我帶著小雪球般的她鑽進被窩中。

隔天清晨，她醒來的第一件事，是在床墊上拉了一坨含水頗多的屎！

貓名叫「咪咪」，比小秀晚一個月來我們家，是隻公虎斑貓。

小秀與咪咪一起長大，姊弟情深，常會互相逗著玩，從不曾真打架。

白天，咪咪常愛睡在大同電視機頭上，小秀則習慣窩在沙發椅下。有次咪咪睡醒，垂下頭看到電視上的人影晃動，好奇地伸出爪子摸了摸螢幕。

那個冬天的中午，貓與狗在客廳玩耍，彼此追逐，小秀做勢要咬咪咪，咪咪輕功一跳，跳上茶几，撞翻花瓶，花瓶跌落地上嘩啦粉碎。

在廚房的媽媽聞聲而至，只見咪咪縮著耳朵，踏雪無痕草上飛，飛快地無聲無息地從前門溜走；小秀則是揚起四肢，如奔馬般從後門逃跑。

看著晃動的前門紗與後紗門，再看著地上的花瓶碎片，媽媽啞然失笑，覺得他們還真聰明，知道從不同的方向逃逸。

國三時，我們又搬家，永遠離開了眷村，咪咪也離開了我們。

小秀則一直跟著我們。她八歲時，我北上讀大學，放假返家，她總搖著尾巴歡迎。

大學畢業。當兵。離開部隊回台南工作。

回台南工作時小秀14歲，已然老態龍鍾，行動遲緩，應算是「狗瑞」了。見到我，身為狗瑞的她還是會輕輕地搖著尾巴。

1986年農曆除夕，我來到爸爸的診所，沒見到小秀，問媽媽，媽媽難過地說小秀前幾天死了，算是壽終正寢。

於是我想起她初到家裡，在我床上拉了一泡小屎的往事。

咪咪離開之後，家裡不再養貓。小秀死後，家裡不再養狗。

2

時光悠悠來到了1998年，我已搬遷至台中4年，忽然毫無緣由地決定養貓。距離上次養貓已有24年之久。

決定養貓，於是到寵物店花一千塊大洋買了隻一個月大的小公貓。因為毛色有黃有白，九歲的兒子取名為「白咖啡」。

白咖啡、白咖啡，實在太拗口，叫了不到一個月，我們還是習慣地呼他「咪咪」(二代咪咪)。

太太與兒子不曾養過貓，我則深諳貓性，不時輕輕摳著他的脖子，摸摸他的頭，他便心滿意足，黏我黏到一塌糊塗。沒事蹭著我的腳踝，左蹭右蹭用力頂。

睡醒了，跑到我面前伸懶腰，前腿伸直儘量延展，然後再拉直後腿儘量延展，隨即又是猛蹭我的腳踝。

我寫作時，他常愛嬌叫一聲，跳到我的大腿上，蜷曲成一團，呼嚕呼嚕進入夢鄉。還常常用嘴含著後腳的肉墊，嘖嘖有聲，根本就在吸奶嘴！

有時候他會睡在我的書桌一隅。那回他熟睡時翻身，啪嚃一聲摔落地面，瞇著惺忪睡眼看看我，跳回桌上繼續睡。

餵食咪咪的是太太，清理貓 沙的是 太太，可是咪咪偏偏不怎麼甩她，總是黏著我。太太氣得大呼：沒有天理！

對於咪咪，我是親暱地喚成「咪米」。太太憤憤不平地抱怨，我這個烈性子爆脾氣的人，只有叫咪咪時最溫柔。

咪咪長大了，愛往外跑。他挺拔崢嶸，是貓界的帥哥，個性外放不怕生，鄰近幾家店舖，他大搖大擺地進去逛，和店員們打成一片。

他結交了女朋友，一隻短尾貓。女友有時會在我家門口，輕輕喵兩聲，召喚咪咪出遊，花前月下，山盟海誓。

有一回，咪咪出遊，一天一夜未回家。早上，我去便利商店買報紙，遠遠見到一身征塵、灰頭土臉的咪咪，大剌剌地站在店門口，望著人來人往。

我走到他面前，喚道：咪米！他抬頭一看是我，興奮地大聲叫「喵~啊~」，立刻躺地，四腳朝天。我像抱娃娃似地抱著他，回家。

二代咪咪養了一年多，某天外出後，再也沒回來。那陣子，感覺好失落。

寫作時，咪咪不在大腿上、不在書桌邊；回家時，沒有咪咪來蹭腳踝、伸懶腰…

真的好失落。

3

二代咪失蹤半年後，太太的大妹、兒子的二阿姨，因為搬回台南，不想再養那隻名叫「嘟比」的貓，於是我接手養。

比起二代咪，黑白毛的嘟比實在其貌不揚，在鼻尖與嘴唇之間(人中)，長著一小撮黑毛，既像卓別林，又像希特勒，醜不拉嘰。

其貌不揚就罷了，他的智商也較低，會亂撥亂抓。有幾次，在我的手上留下幾道抓痕。

和二代咪一樣，嘟比也會跳到我的大腿上睡覺。我一走動，他必跟前跟後。

因為有二代咪走失的前車之鑑，我不再放嘟比出門。只是這隻未去勢的貓總想出門溜噠，有回終於溜出大門，我要抱他回家，他居然獸性大發，對我雙手又抓又咬，我受傷慘重，兩手傷痕累累、鮮血淋漓。

嘟比掙脫我鮮血淋漓的手，翹家野了三四天。餓得半死，瘦了一圈，安安靜靜地返家。

我傷痕未消，餘悸猶存，不太理會這隻該死的貓。他吃飽喝足之後，若無其事地、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地來到我的房間，見我半躺在床頭看電視，他輕巧地跳上床，躍到我的肚子上，蜷曲臥睡，酣然入夢。

什麼叫做厚顏無恥不要臉，這就是了。

嘟比養了兩年。後來他也是外出遊玩，一去不返，和二代咪一樣。

我決定不再養貓。

3

九年前初春的下雨天，那隻秀氣漂亮的虎斑貓躲在岳父的車子下。她應是原有人飼養，後來被遺棄，成了流浪貓。

岳父見她可愛又可憐，拿了盤魚肉給她吃。從此她便睡在岳父的小院子中，不肯離去。

因為岳母不愛貓，岳父希望我們領養這隻貓。

我過去看她，身體花色非常像一代咪，五官細致，面容姣好，在貓類而言，算是非常漂亮的。

以貌取貓，我決定養她。為了省事，我們管她叫「咪咪」，三代咪。

她膽小怕生。初來家裡時，總愛躲在旮旯( 讀如「嘎剌」，不受注意的角落 )裡一聲不發，我常常以為她走失了，總得上窮碧落下黃泉，到處尋找，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人，依舊不喵一聲。

有陌生人來訪，她立刻躲藏起來，死不露面。

來了兩個月， 那晚 太太把破舊的布偶兔腳綁在筷子上，逗咪咪玩，咪咪好開心，第一次這麼開心，玩了許久。玩到夜深了，太太與兒子回房睡覺，留下興奮的咪咪在客廳自己玩。

我在三樓書房寫作，聽到樓梯傳來喀咑喀咑的聲音，好奇地探頭看，只見咪咪口含兔腳，筷子垂懸，上樓時筷子撞擊台階發出喀咑喀咑聲，她特地跑來書房找我，要跟我一起玩兔腳。

漸漸地，咪咪不再那麼謹小慎微小心翼翼，會主動地蹭我，會跳上我的床舖睡覺，睡熟了會肚腩朝天。剛來那半年，她從不曾肚腩朝天過，總是蜷成一團睡覺。

冷天寒流來時，她愛鑽進我的被窩。

我新買的書，她一定要趴在上面，彷彿宣示主權：這本書是老娘的，老娘佔領了。

她越來越好吃，一天吃五餐，吃到渾身肥肉，重達7公斤。每次她肉乎乎地走向我們，那畫面委實太有趣。

這兩年，她睡覺會打呼，鼾聲還不小。

但是，她決不跳上我的大腿、小腹，也不喜歡被抱太久。九年來一直不變。

害怕陌生人也是九年來一直不變。

不曉得還能養她多久，有時會想：有朝一日她死去，我會再養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