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又吃完了？」醫生翻着手上那份他的檔案，用略帶責備的語氣說：「才不到一個月啊，不是吩咐你兩到三天吃一次的嗎？你每天都吃了？」

　「没有辦法……，」他坦然說：「一晚不吃，睡覺没有夢，第二天起來就情緖低落，幹什麽都不帶勁。」

　「吃得太多總是不好。」醫生說：「你不需要每天晚上都做夢罷？」

　「我是劇作家，没有夢，我哪還能創作？我……」

　「可是，每天晚上都做夢？即使是正常的年輕人，也不會每天晚上都有内容豐富的夢呀。而且專家已經提出警告了，我開給你的這種得夢靈，吃得多了──」

　「去他的專家！」他打斷醫生：「誰要信那些專家的話？他們不是一直以為老年人少夢、甚至無夢，是自然的現象？後來才發現失夢症是導致老化的主要原因。等到得夢靈面世，我們患失夢症的人總算可以重新享受做夢的樂趣了，現在他們又來說這種藥有害，有副作用……。」

　「藥吃多了總是不好的。」醫生耐心地重複一遍：「我常想，說不定失夢症真的是一種自然現象，因為老年人確實不宜受到太强烈的感情刺激……」

　「你自相矛盾了。」他說：「失夢症既然是導致老化的主要原因，克服了失夢症，哪裏還有老年人的問題？」

　醫生不理他，自顧說下去：「你當然知道，夢中的一切感覺都是十分逼真的，甜夢、美夢固然令人心情暢快……」

　「這倒是真的；前幾天我才夢見我的初戀情人，那感覺美妙極了。她那時才多大？十三、十四歲吧，小小的身形，臉孔看不清，但我知道那是她没錯，我有那種感覺，幾十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那一天我整天的心情都非常愉快，冩起東西來也特别暢順。」

　「初戀情人？我也……」醫生忽然停下來，咳了一聲，回到原先的話題：「有甜夢，自然也有噩夢，噩夢中的恐懼也是真實的，這對有心臟病的人就很危險。你這個年紀，心臟也有毛病吧？那些在睡夢中去世的心臟病患者，差不多都是做了噩夢，在夢中活活被嚇死的。如果得夢靈能保證只讓人做美夢還好，偏偏它又不能。」

　「那又怎麽樣？噩夢也是夢的一部分，噩夢和美夢一樣重要，没有史蒂文森的噩夢，我們會讀到《化身博士》？老實跟你說，我喜歡做噩夢，噩夢比美夢更吸引我，我相信許多人都一樣。我們都喜歡被嚇的感覺，所以驚慄電影特别受歡迎。」

　「這是很危險的。」醫生說：「你知道你像什麽嗎？安徒生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聽過吧？小女孩擦亮一根又一根的火柴，看見一幕又一幕幻象，結果她得到了什麽？什麽也没有，幻象永遠是幻象，火柴燒完，她就死了。」

　「可安徒生的故事傳了下來。」他馬上說：「我的劇本也不是火光中的幻象。」

　醫生嘆了一口氣。他永遠不明白，夢，真有那麽重要嗎？「我再給你開一個月的藥，不過分量比較輕，你一定要按時服食，千萬不能吃過量，懂不懂？你要出了什麽事，我也脱不了關係，懂不懂？」

                        ●

　警員拉起被單，蓋住老劇作家的臉。「又是一個濫用藥物的傢伙。」他說。

　他的同伴拿起床頭一個空藥瓶子看了看：「是得夢靈，那種專治失夢症的藥。上星期才開的，天知道他吃了多少。」

　「可憐的老傢伙。」第一個警員說：「他想做夢呢。」

　兩人向老劇作家的屍身投過同情的一瞥。没有人知道，劇作家夢中見到的是多麽美麗的景象，没有人知道，最後迎接他的，是一個多麽甜蜜的夢境。

中副　96/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