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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29 02:38:14瀏覽295|回應0|推薦3

 都五點多了,日頭還猛得像正午一樣。寒帶國家,四季分明,但也挺極端的,冬天那幾個月,四點才過天就全黑了,下班回家就像趕夜路,趕著趕著,都趕出冬季抑鬱來了。還是夏天好,熱是熱了一點,但熱帶地區來的人不怕熱,要説有什麼挑剔的,就是空氣比較渾濁,尤其是下班的高峰時段,到處都是車,污染不説,還害得公車老是遲到。車站四周一棵樹都沒有,人頂著太陽等車,感覺就像燒烤爐上的肉餅,直冒油。車站貼著一份時間表,説是高峰時段每十分鐘一班車,但堵車堵成這個樣子,別説十分鐘了,等十五二十分鐘能有車可上已算運氣。站牌上那份時間表,一付隨時會掉下來的樣子,彷彿也很為公車的老是誤點而難為情,有點要引咎辭職的意思。

 街角立著一座垃圾箱。説是一座,因為它足有齊胸那麼高,分成三部分:廢紙類、瓶罐類、以及不屬於這兩類可回收的真正垃圾,嚴格的劃分,讓人在丟垃圾之前不得不自我評估一番,因此常常見到有人手持看完的報紙或者可樂的空罐,在垃圾箱前定格一兩秒,確定手中物件的性質之後才對號入座,舉手無悔。也有放手之後才驚覺誤入歧途的,一臉懊惱簡直像破壞了一個設計不知多麼完善的系統,恨不得將垃圾重又掏出來,才能將功折罪。

 市政府兩年前引入這種垃圾箱,還想訂購一種更巨大、附有廣告看板的,保持環境清潔之餘也順帶賣一點廣告作為補貼,站在政府的立場來看倒也無可厚非,不想卻招來激烈反對。問題就出在那廣告板上:反對者認為,我們的周圍已經有太多的廣告,處處佔據著我們的視線,從電視、報紙,到建築物外牆、地鐵、車站,目不暇給的結果是腦子也不暇給,再沒有發揮想像力的空間。資訊充斥的世界裏,人全失去了思考、分析的能力。

 就拿眼前這座齊胸高的垃圾箱來説罷,箱身前面一大片仍然用來賣廣告,這還不算,連兩旁原本不為廣告而設的空白處也不能倖免,滿是東一張西一張或手寫或電腦打印的招貼。而除了前面那一張是付了廣告費的合法住客之外,旁邊那東一張西一張的全是黑市居民,打游擊的寄生物,不外是一些駕駛學校啦、清潔地毯啦、或者招租什麼的,紙的下方附印著一個個聯絡電話,還設想周到的垂直剪開成流蘇狀,方便路過者閱讀之後撕下來。然而剪成流蘇狀的方寸之間,除了電話號碼之外就容不下其他了,將之撕下來又順手放進口袋裏的人,事後未必就能記得這個號碼是幹什麼用的,萬一被身邊的人無意發見之後生出諸多聯想,要解釋也無從解釋起。

 垃圾箱那邊貼著的不知是什麼廣告,紙張是鮮明的橙黃色,相當搶眼,字卻看不清楚。貼在那也有些日子了,記得前兩天經過,丟什麼垃圾的時候照例遲疑個一秒半秒,也順便瞟過一眼,應該不是房間出租,也不是教人開車的,那是什麼業務呢?本來也不過幾步路的距離,走過去看一眼就真相大白了,但總是有點不甘心,記性哪裡就差成這樣?非得努力從記憶的角落挖掘出來不可。反正公車一時半刻還不會來,閒著也是閒著,就利用這一小段時間讓腦子運動運動也好。不是説太多資訊令人喪失思考能力嗎,這就爭取機會好好思考思考罷,雖然不是什麼人生大課題,但總是動腦筋沒錯。跟自己打個賭:公車出現之前非想起來不可,否則──否則怎麼樣?也不怎麼樣,想不起來,頂多今天晚上睡不好覺。也許沒那麼嚴重,一張無關重要的廣告而已。不管它什麼業務,肯定跟自己沒有切身關係,要不然也不會過目即忘,名副其實的垃圾資訊,而且還貼在垃圾箱上,絕了。

 然而公車該什麼時候才來呢?這條路也是的,好端端在前面拐了個彎,這一拐不要緊,剛好叫你看不見從南邊上來的車,等看得見的時候,車已差不多來到面前,存心要殺你個措手不及,但也未必完全沒有一點驚喜的趣味。想不要驚喜,也行;過馬路到對面去,避開了那彎角,能一直看到好幾個街口以外。遠遠見到公車來了,還有足夠的時間回到這邊來。但那又怎麼樣呢?公車不會因為被你發現了而走得快一點,看得見看不見,等的時間還是一樣。這其間並沒有什麼太高深的道理,但人之常情嘛,看見了,心裡總覺得踏實一點。可正因為這樣,反而不該巴巴的走到對面去,不是嗎?萬一望盡天涯路,還是沒有公車的影子,豈不更沮喪?凡事看得太清楚,都沒有好處。老生常談了,這是。

 對面馬路跑過來一個小女孩,邊走邊揮動手臂叫嚷什麼,也不知她衝著誰嚷,但冷不防從那齊胸高的垃圾箱後面,轟地湧出來一群人,著實嚇人一跳。其實並不是一群,只有一大一小兩個人,顯然一直躲在垃圾箱後面,巨大的垃圾箱正好西斜的太陽拉出一大片陰影,這看來像父子的兩人便在那涼快,小男孩還舔著一根快吃完的冰棒。不問而知,那小女孩是他們派出的探子,走到對面去偵伺公車的行蹤,如今幸不辱命的帶著好消息回來了。

 父親大約四十歲,也許還不到;濃髮矮壯的拉丁民族,大概是南美哪個國家的人,小女孩頂多不超過十一二歲,男孩大概七八歲,該是趁暑假跟父親出來玩罷,這樣的大熱天,夠累人的,父親的眼神因此看來很疲倦,以致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人累得什麼都不想做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媽媽卻不在場,大概要上班,──難不成還躲在垃圾箱後面?不會的,女人就算被太陽曬得像冰棒般溶化掉,也休想要她們躲到垃圾箱後面乘涼。

 小弟弟終於把木棍子舔夠了,逕自走向垃圾箱。在這裏長大的小孩都有這種好習慣,垃圾就是要丟進垃圾箱,想都不用想。哪像我們第三世界的小孩──大人也好不了多少;吃剩什麼果皮紙屑還不是四處亂丟,也是想都不用想。這就是社會教化了。

 小男孩在垃圾箱前也被社會教化得同樣遲疑了一下,確定手中短短的木棍不是紙張也不是瓶罐,才丟進第三個箱,還意猶未盡地舔著手指頭,目光被垃圾箱旁橙黃色的招貼吸引過去。算年齡,他該是入學不久,才開始認字,那就怪不得見到有文字的紙張都饒有興味的研究一番,也是一個好習慣。

 看著看著,忽然回頭叫他爸爸:「爹地,爹!」説的是英語:「快來看!」他父親卻正在忙著和小探子姐姐説話,聲音很低,大概是要確定有關公車的情報是否無誤,小姐姐很堅定地點著頭。人微言輕的弟弟在垃圾箱那邊又叫又跳的,令人不得不懷疑,莫非那廣告是玩具店大減價,才能讓他那樣興奮,又那樣焦急,生怕父親在再不理會就錯失掉大好機會了。然後他這才發現,招貼上有垂直剪開方便撕下來的一個個電話號碼,伸手撕下一張,跑回來獻寶似地向父親高高舉起。做父親的接過那張小紙片,一時也不清楚電話號碼是幹嘛的,索性蹲下來,聽兒子解釋:「爹,打這個電話嘛,只要三百塊喔!」「什麼三百塊?」父親遷就兒子也用英語説,但有濃重的口音。

 「三百塊!那上面説的,」兒子一手指著垃圾箱,臉曬得紅通通的,眼睛閃著光,彷彿不能相信天下真有這等便宜事讓他們父子碰上了:「律師費,只要三百塊,而且你和媽媽都不用出庭,省多少時間?」

 這下可記起來了:三百塊、妥善、快捷、免出庭,那張橙黃色的廣告上確是這樣印著。全記起來了。是一個什麼律師,專辦離婚的。人的記性就是這樣奇怪,記不起來的時候,想破了頭也沒用;一旦記起來了,就什麼零碎的細節都記得了,包括那律師的名字:馬哈拉茲,印度人的姓氏。

 天空還是一片雲都沒有,小男孩似不很明白父親的臉色為什麼一下子黯淡下來,而且把那張印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掐了個死緊。小姐姐向弟弟投過略帶責備的一瞥,像要引開父親注意力似地輕聲説:「車來了。」

 等了半天的公車,這可不是不情不願地在彎角那邊露了臉。父親用手遮著陽光,看清楚公車的號碼,失望地搖搖頭:「不是這一路。」把揉成一小團的紙片,完全沒有必要那麼用力的狠狠扔向街心,好像等不到車全是它的錯。無辜的紙團,一轉眼便消失在滾滾車塵中。車龍絲毫不為所動,只管專注的一寸一寸往前挪。

 陽光依舊熾烈;父親眼中的倦意更深了。

 

 

原載 世副 2009/10/1~2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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