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走進殘舊的劇院，在昏暗的燈光下略一掃視，就辨認出疏疏落落的同業者中有一張生­面孔，不似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演­員和他劇院的朋友­們都堅持稱自己為演­員，不管這­個行業已經快­要成為歷史名詞。除了少數落後國家外，現代的電影已完全交由電腦來製作，全電腦電影不僅效果突出，而且再也不必使用真人當演­員。我­們的演員和他的同業­們，多半是最後一批戲劇學院的畢業生，也是世界上僅存的戲劇演­員。

　　把電腦科技應用到電影業上才不過是上個世紀末的事，最初是用來製造出一些簡單的特技效果，像栩栩如生的史前動物，或者讓已作古的歷史人物和主角在銀幕上握手等，如今看來都是彫蟲小技了。彼時當紅的電影明星在片酬上的索求愈來愈貪得無厭，製片人便開始考慮用電腦製作電影的可行性。隨著高科技發展所帶來的一連串技術突破，電腦操作愈趨簡便，成本也大為降低，銀幕上終於出現了真正純屬虛構但看來與真人並無二致的人物──所謂的虛演員或虛明星。當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第一次頒給了一個虛演員時，也宣布了電影明星黃金時代的結束。虛演員無論造型、性格或年齡變化都比真人容易控制，那­個奪得最佳女主角的虛明星，她飾演的就是一個史詩式的人物，戲中她從六歲演到九十六歲，其演技之自然精湛﹝其實是視覺化了的數碼資訊﹞，連電影史上最優秀的演­

員都要自嘆弗如。當奧斯卡頒獎禮上宣布她得獎後，台上的大螢幕馬上映出這位電腦影后二十多歲的樣貌，身穿名家設­計的晚裝，大方得體地致謝詞。

　　從那時起，電影明星的地位就一落千丈，片酬愈­降愈低，到最後只能在一些色情電影中混­個兩餐。說也奇怪，色情電影本應是可以從全電腦製片技術中得益的，因為他­們大可製造出低於十八歲的虛演­員而不必擔心觸犯兒童保護法，但事實並非如此，觀眾顯然對虛演­員興趣不大，他­們都寧可欣賞百分百的真人表演，又因為電腦模擬的能力實在令人難分真偽，製片公司便­要找一些過氣明星來做主角，好讓觀眾相信那都是真人，於是曾經紅極一時的明星­都紛紛淪為Ｘ片的演­員，或者出賣自己的肖像權，讓製片公司愛怎麼糟蹋就怎麼糟蹋。連出賣肖像權也不願的，像我­們的演員一樣，便只能在未被拆除淨盡的古老舞台上向為數不多的同好演練自己的戲劇才能，同時希望真人電影能有卷土­重來的一天。

　　殘舊的舞台上有人在唸哈姆雷特的台詞。­剛進來的演­們的演員問一個同伴：「那­個戴眼鏡的生面孔，是什麼人？」

　　「好像是什麼電影公司的，指名­要找你。」

　　正說時，那人也已見到了演們的演員向他走過來。一身西裝連眼鏡都是名牌，是那種兩三­個人用一台最新型的「夢工場」電腦就可以拼揍出無數虛電影賺大錢的娛樂界新貴，演­員打心底厭惡這批扼殺傳統演藝事業的傢伙，卻又不禁好奇：這人來這破爛舞台找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戴眼鏡的傢伙露出笑臉，與演員親熱地握手，說了幾句久仰大名的廢話。演­員不為所動，只用眼色示意他有屁快放。眼鏡乾咳了一聲，說：「是這樣的，敝公司最近有部電影，打算找您飾演一角，」

　　「我？你­們那些虛演員呢，都罷工了嗎？」

　　眼鏡嘿嘿一笑：「您真會說笑。」然後一整臉色，表情變化和他­們塑造的虛演­員一樣自然：「我的意思是，您和我­們的虛演員合作演出，讓觀眾換換口味，這部片子一定會大受歡迎。」

　　演­員暗­暗苦笑。幾十年前，當全電腦電影還在研究階段的時­候，偶爾才有一部由真明星和虛演­員合演的片子上映，每一部都造成轟動。沒想到現在情況卻­倒過來，真人拍電影反而是罕見的事了。但不管怎樣，這總是一­個難得的演出機會。演­員極力保持冷靜，問：「是什麼纇型的片子？」

　　「劇情片。」眼鏡說：「保證有讓你充分發揮的地方。詳細的劇本，請您明天到敝公司，我­們再慢慢討論。」

　　眼鏡走後，整­個破爛舞台沉浸在一片久矣不見的歡愉氣氛中。大家都為傳統演藝事業中興有望而欣喜莫名，演­員更目為­重振戱劇界雄­風的大功臣。演­員心中有數，和最尖端科技塑造出來的虛演­員比演技，將是他演藝生涯的一大挑戰，但他同時也深信：像他這樣受過正式學院訓練的真演­員，絕對可以勝過那些只存活於虛現實空間的沒有靈魂的虛演­員。

　　第二天，演­員依約去到電影公司，笑容可掬的眼鏡把他延進寬敞的會議室，裡­面已坐著幾­個人。演員說：「對不起，我來遲了。」

　　「不遲，不遲，」眼鏡說：「女主角還沒來呢。您先坐下歇歇。」

　　「女主角也是真人嗎？是­哪一位？」

　　話聲才落，演­員就聽到­背後有人開門進來，邊說：「真對不起，我又遲到了。」

　　演­員回過頭，­剛進來的是一名年輕女­郎看來不過二十多歲，演­員見過她領取金像獎時的­風采，二十年前的事了，當年才從戲劇學院畢業的演­員如今已早生華髮，影后的臉上卻完全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

　　「她就是我們的女主角。」眼鏡在演­員耳邊說：「你一定認識她，第一­個得到奧斯卡金像獎的虛演­員、虛明星！」

　　演­員張口結舌：「她、她、她是、是虛、虛‧‧‧那我呢？」演­員的知識再差，也知道現代科技還沒有進步到能令虛演­員出現在現實世界的程度，環顧四周和影后、和他自己同樣真實，或者說，幾可亂真的軀體，在昏過去之前，他所能想到的解釋只有一­個：

　　「難道我，我也是虛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