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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行
2012/09/09 07:48:16瀏覽360|回應0|推薦1

 戰後四年,你和父母弟妹出門遠行。那是你們最後一次一家五口一起出遠門,目的地是那個傍海的小鎮。小鎮偏僻、荒涼、貧,和你們以前常去的度假區根本不能比。

 你們常去的度假區,很長一段時間是頭頓的海灘,因為離你們的城市較近,周末可以早去晚回,有時也在那裏租個房間住一晚。那是戰時,都沒有甚麼部門機構負責推廣旅遊業,因此也沒有專為賺遊客錢而建的醜怪遊樂場所或人工裝飾,你們得以和大自然素面相見,看大海肆無忌憚的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在幾乎沒有任何裝潢的飯店裡吃鮮美的海產,腳底下就是沙;住宿的旅館不分星星等級同樣乾淨舒適,游水之餘順便在路邊的攤子買一些貝殼製的拙樸手工藝品;晚上父親駕著借來的汽車迎著鹹鹹的海風在沒有燈的路上亂闖,邊講述一些有關燈塔、水手的鬼故事來營造恐怖氣氛。

 你去海灘不塗防曬油,活該被熱帶暴烈的陽光曬得背脊脫皮,俯臥床上叫痛,並不知道遙遠鄉間有比你更小的小孩正被燃燒彈燒傷而哀哀號哭,新聞照片傳遍全球……。那是「火紅之夏」,戰事進入最激烈的階段,大規模衝突在中部全面展開,每天的戰況成為全世界新聞的焦點,連同歐美的反戰示威畫面,出現在別人早餐桌上的報紙頭版,或晚飯時間的電視新聞報導中。

 你很少看新聞,不關心戰局的最新發展,也不像外人想當然耳的每次出門都碰上自焚的僧侶或示威的學生,戰爭的陰影卻無處不在。你記得在你更小的時候,你們所在的首都便曾受到敵方猛烈突襲,幾乎失守;事後家裡的大人亡羊補牢把所有玻璃門窗全貼上不透明膠紙,以防再有大規模戰事發生時碎玻璃散落一地。你自小看著那些玻璃窗上貼成米字形的膠紙,卻從來沒有想過:大規模的戰事若再發生,你們需要擔心的便不只是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了。米字形的膠紙漸漸變乾脫落,留下模糊卻難以清除的痕跡,一如你記憶中的那場激戰。

 此外你也還記得周末到頭頓海灘時,來回的路上經過一座接一座整齊排列的橡膠樹林,其間不時會閃現一兩幢房子,或外牆佈滿彈孔,或屋頂整個被掀去,分明不久之前才經歷過一場戰鬥,你只隔窗漠漠看著,並未引發任何聯想。熱帶的陽光配上手提卡式錄音機播放著青山的〈尋夢園〉、鄧麗君的〈南海姑娘〉,令你昏昏欲睡。

 或者晚上查戶口,抓兵役年齡藏匿不服役的壯年人,樓上樓下每個房間仔細視察,卻並不喧鬧以免打草驚蛇,只有一兩次你碰巧醒來,睡眼惺忪從露台往下看,幾個穿制服的人安靜站在門外,映著淡淡的燈光還是月光,也夢境似的不真實。

 戰爭是車窗外的風景,戰爭是夢境邊沿一閃而過的查戶口的人,和現實世界平行不相交。背脊脫皮痊癒後,你照樣到戰火不及之處遊山玩水,一點也不知道,這個你以為明亮整潔的世界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像來不及貼上膠紙的玻璃門窗,將會在不久之後的一場決定性大戰役中碎成齍粉。

 後來父親有了自己的車子,你們的遊蹤所至越來越遠,芽莊也是陽光海灘看起來和頭頓分別不大;高原上的山城是法國人當年開發的度假區,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山上,冷的時候溫度可以低到攝氏十度以下,一早起來呵氣成霧,你們熱帶地區長大的小孩幾曾見過這等奇景,夏蟲語冰的興奮極了。不說那些連名字都引人遐思的春香湖、嘆息湖、愛情谷等等著名景點,光是一個廢棄了的高爾夫球場,偌大一片草坡隨你們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也永遠走不完;一家濃濃法國情調的咖啡店,你們每天早上去吃煎蛋麵包喝咖啡,看暖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你那時剛開始看瓊瑤小說,肯定那就是《浪花》裡面的「雲濤」,懶懶的好想就這樣什麼都不做坐它一整天……這樣的一個度假天堂很快取代頭頓成為你們的新寵,雖然比較遠,山路也不好走,聽說還不時會遭到游擊隊伏擊,但戰爭結束之前的兩年之內,你們仍然上了山城三次,彷彿知道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能去的時候盡量多去幾回,儲存大量記憶供日後慢慢回味。

 果然過了兩年,戰爭結束後的和平統一年代,你們反而再也沒有機會到訪山城了。

 偏僻、荒涼、貧瘠的傍海小鎮,全家人一起出門,卻不再有度假的悠閒,這最後一次的遠行,你們是來偷渡的。因為是偷渡,所以你們不上山,隔絕紅塵的山城對你們來說毫無用處,傍海小鎮雖然偏僻荒涼,卻可以通向外面的世界。這個國家有三千多公里長的海岸線,彷彿就是專為你們這一場集體逃亡大潮而設的。

 說小鎮是你們的目的地並不恰當,它其實只是你們這次遠行的起點,真正的目的地是馬來西亞、或者印尼、新加坡、菲律賓,端視風向、海流、領航者以至運氣天可測或不可測的因素而定,去到香港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機率小一點就是了。

 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先啟程,到了小鎮,在當地你們的同行者家中等一兩天,你和父親整理善後,才和其他同行者分批出發。

 所謂整理善後,不過也就是到親戚朋友家中抄下一些聯絡地址,順便打個招呼讓他們知道你們出門了,以及向來為你們暫時看家的姑媽交代一下。以前你們出遠門時姑媽也常來替你們看家兼為妮妮餵食,駕輕就熟,所以需要交代的也不多。

 那兩天你四出親朋處抄地址,一本小小的地址簿都快抄滿了:某堂哥在印尼的哪個難民營;某父執輩剛剛獲加拿大收容、去了溫哥華;某位以前學校的老師在法國;某鄰居出海大半年全無音訊,他愁眉苦臉的家人央你代為打聽打聽;……然後還有像姑媽那樣留下來不走或暫時未有機會走的朋友,你也得逐家逐戶走訪核實一下門牌號碼。雖然認識多年,他們的住址你卻從來不知道,因為從來沒用過,朋友之間打聽地址時都是說哪個街角有個咖啡店或者五金店、第幾條巷子、進去拐幾個彎、藍色或灰色的大門,只不提門牌幾號,更詳細一點的就加上門外坐著個老頭之類,彷彿那老頭也是亙古不變的風景的一部分。

 只有一個地址你沒抄下來。你穿過柳暗花明寬窄不等的大小巷道,走過一扇緊閉的門,並不停步,飛快瞥過靠著門框右上角一塊牌子上的號碼,幾百幾十幾巷之幾十幾,不重複且無序排列的一組數字,你緊緊記著,暗暗擔心也暗暗希望那一刻她正好開門出來,讓你記下她當時的容貌,你從小學六年級起就偷偷喜歡的一個同班女生。

 緊閉的門並沒開,你達達的蹄聲只引來斜對門彷彿亙古以來就安坐那裏不動的一個老頭和他腳邊一條黑狗狐疑的眼光。你快步離開,心中決定到了馬來西亞或者印尼菲律賓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寫信,只恐怕你的信到來時,她已經像你一樣不知身在哪個異國的哪個難民營中了。

 這就是亂世了啊。你於是明白,亂世的景象就是這樣的吧,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說得準下個月下個星期自己會去到什麼地方,今天還坐在家裡,明天就已漂流海上,再過幾天可能就身在難民營或監牢、或成為另一個失蹤人口……

 一向你以為亂世是一個歷史名詞,像你父親、祖父或更久遠的先輩所遭遇的那樣,兵、饑荒、旱澇等等天災人禍,然後人們扶老攜幼、離鄉背井尋找比較安定可落腳生存的環境,一個個可驚可感的故事在逃難的路上發生。……你聽過那些故事,但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會身歷其境,活在有血有肉但往往是血肉模糊的亂世第一現場。

 身處亂世,人們除了應付迫在眉睫的毀滅性災難、掙扎著活過一天是一天,無暇顧及其他,因此整個社會廢耕廢織,商店沒有貨品、學校沒有教師,更不用說一切規範、制度都蕩然無存,每個人生存的唯一目的只是盤算如何令自己和家人、或至少要讓家中的一兩名成員擺脫、逃離這樣一個亂世,像你姑媽家就因為兩位表哥已成功抵達馬來西亞而舒了一口氣,像完成了一件艱鉅任務般可以暫時停下來歇一歇。

 在這樣的大環境之中,人們每天見面所聊的無非也就一個主題:偷渡。你抄寫地址時所走訪的親友家,他們螞蟻互碰觸鬚般彼此交換的新聞不就是誰剛剛出海了;誰又失手被抓而且已經是第三次了怎那麼倒楣;誰的什麼親戚沈船遇難、全家七口沒一個活著回來好慘;但另一個鄰居一家八口只一個十歲小孩獲救豈不更可憐……,同時順帶打聽哪裡的偷渡組織安全可靠收費合理彷彿比較旅行社的服務、以及最新的美鈔黃金黑市兌換價格等等。

 聽著聽著你忽然想:在這一切之前,在這個亂世出現之前,你們日常談話的內容是什麼呢?你苦苦思索,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朋友來訪時、親戚見面時、請客吃飯時,你們都很有默契的不談無所不在卻彷彿與你們沒有切身關係的戰爭,那麼,你們都聊些什麼呢?談生意嗎?談學校嗎?談哪部電影好看嗎?還是背後論人長短說人閒話?應該就是那些吧,但那些內容其貧乏令如今的你很難想像那有什麼好說的?

 有著豐富逃難經驗的你們這個民族,卻不知何故並沒為後世留下太多如何在亂世中求存的智慧話語,你只記得好像有句話叫「小亂避城、大亂避鄉」,還是「小亂居城、大亂居鄉」?反正意思就是發生小災難時人們從鄉下逃到城市,大災難時則反過來,從城市逃到鄉下。如今你們拋棄在大城市的家業,去到不管怎麼荒涼偏僻只要靠海就好的鄉下,顯見是大亂了,相較之下,幾年前那場決定性的戰役,新聞照片上見到的大批難民湧入城市,你們惶惶然以為天翻地覆世界轟然倒塌的巨變,原來只是小亂而已。

 身處亂世之中,你們才發覺自己準備不足,嚴重缺乏最起碼的求生技能。積千百年逃難的經驗,卻從來沒有人寫出一本例如《逃難錦囊》之類的手冊供你們參考,像書局不難找到的旅遊指南,告訴遊客出門該注意些什麼、護照怎麼保管、怎樣防盜、怎樣收拾行李,……沒有前人的指導,你們只能靠自己摸索。

 若真有那樣一本逃難錦囊,裡面可能會提醒你這樣的偷渡者,最好學習一些基本的技能諸如在茫茫海上怎樣憑著星星辨認方向,或者該準備足夠的食水,至於衣物就和旅行一樣不必帶得太多。最最重要而且必須貼身藏著絕不能弄丟的,除了金葉子美鈔之外,就是個人的身分證明文件,因為你的出生證明、你的結婚證書……,就是你在這荒邈天地間的座標,到了另一個國家,一個你不認識任何人也沒人認識你的異地,得靠那一張薄薄的紙為你定位,讓別人知道你是誰。

 個人證明文件的重要性你們是曉得的,但其他方面就不那麼在行了,你們帶了太多舊照片,父母親年輕時的、你們兄妹從小到大的、還有那些在海灘在山城拍的,貼滿好幾本厚厚的相簿,全是你們不忍割捨的一部分過去,你們把相簿丟掉,照片帶在身邊;還有就是你爸爸多年收集同樣不忍割捨的一大批郵票,一點不知道在缺糧缺水的海上那些全都是廢物。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你意識到這可能是你在這片土地上、這個你出生至今十餘年未曾遠離的國家的最後一個晚上了,卻沒有哪怕只是一絲絲的惜別之感,你和妮妮話別,拍著牠的頭,像以往和父母弟妹上山城之前一樣叫牠要乖要聽姑媽的話,卻沒有加上一句「過兩天我們就回來了」,因為怕犯忌諱,好像說了那句話之後就一語成讖此行必定受阻敗興而回似的,而事實上你們也的確沒有把握這趟行程一定順利──雖然已經被公開地談論著,偷渡畢竟不是合法的出國旅遊,有哪一次是十拿九穩的呢?正是這樣一種不確定的因素,大大抵消了你在啟程前夕所應有的種種愁懷,行子腸斷、百感悽惻;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你一概沒有,你只希望不要花了錢白走一趟就好了。

 載著你們大亂避鄉的客貨車更不能助你增添任何離愁別緒,擠滿了人的客貨車,根本看不見窗外的風景,你只能想像著那一座座整齊排列的橡膠樹林,應該可以天長地久地生長下去,至於那些滿佈彈孔屋頂掀掉的房子可能已化為塵土了吧?戰爭早就過去了不是嗎?……在路上顛簸了大半天,下車時已是黃昏,本來就陌生的小鎮,面貌更加模糊不清,你和父親和幾名同行者跟隨來帶路的人,一言不發,地下工作者似的假裝互不相識,穿過小鎮僅有的一條黃土路,分別進入其中幾戶人家,你見到了母親和弟妹,亂世中的小孩似乎都比較成熟懂事,好像體內有一種什麼激素,在亂世的物競天擇大環境中發揮作用,促使他們提前脫離童年,一夜之間長大成人好適應、抵抗險惡的外在世界,同時迅速學會使用刀槍劍棒為自己的生存搏鬥。才十二歲的妹妹,臉上已有一種將要冒險犯難的凝重,她捏捏你的手,問:「妮妮怎樣了?」

 「姑媽會照顧牠的。」

 「牠等不到我們回去,一定傷心死了。」

 妮妮的事,妹妹要過了很久才知道。姑媽告訴她,你們走了之後,妮妮幾天不肯吃飯,然後趁別人都不注意的時候,牠自己一個溜了出去,沒有再回來,也沒有人再見過牠。

 後來的事你無法預知,只能用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慰妹妹,同時想起另一句關於亂世的格言:「寧做太平犬、莫為亂世人」,不能算什麼求生指南,充其量只是一種感慨而已。若生在亂世又不幸是一條狗像妮妮那樣,又能怎麼辦呢?畢竟那不是可以自由選擇的。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那麼做管理這個傍海荒涼小鎮的幹部是最好的了。三千多公里長彷彿專為偷渡而設的海岸線,專為這一場逃亡大潮而打造的史詩舞台,像這樣的沿海小鎮多不勝數,幹部們什麼都不必做,金子便自然滾滾而來。他們且明白不管治亂盛衰,金子永遠是愈多愈好,所以來者不拒的全不理會你們的船容量有限,窄小的船艙擠進了太多人,沒有人知道總數是多少;一個多星期後在公海被外國商船救起來的時候,船上的活口只有七十六人,全都衰弱不堪且嚴重脫水,其中有你的父母弟妹,但沒有你。

 那是戰後第四年,你們全家人最後一次一起出遠門。

 

(原載世界日報,2012/07/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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