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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
2013/02/19 03:07:26瀏覽535|回應0|推薦2

按:本文原載世界日報,有網友留言希望貼出全文,特此貼上,並謝關注。

 

記者第一次來的時候沒遇上屘叔,我爸不耐煩地揮著手:「去去,有什麼好訪問的?」像驅趕溜進我們廚房偷吃的鄰家的貓。我媽則問:「你是電視台的嗎?」

記者說他不是電視台,是報社的,我媽顯然有點失望。我知道她是希望電視上那位用廣東話報新聞的女主播來採訪我們。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電視上的人會「講我們的話」,我們都覺得新鮮極了,盡管她只不過把越南文的新聞稿用廣東話翻譯出來,我們沒有人聽不懂越南話,但還是樂得再聽一遍。以前我聽不懂英文,看美國人的電視節目不也看得津津有味嗎?

「騙人的,」屘叔說,那時我看的是美軍台的〈星艦奇航記〉,這個特別的頻道是專為在越南的美國人而設的,免得美國大兵、外交人員因公廢私錯過了他們喜愛的節目。「這是外星人嗎?」屘叔指著黑白螢幕上的人說:「外星人怎麼長得和地球人一模一樣?還說英語呢?他們的英語哪兒學來的?」

美國撤軍後,電視上再沒有說英語的外星人,有好些年都只是越南話的節目,直到最近,好像是中國大陸指責越南政府「排斥、迫害」華人之後,越南政府為了表示對我們華人的關愛,特別在每天晚上僅有的短短幾個小時電視節目之外加了半個鐘頭的中文節目,用最通行的兩種廣東方言:廣州話和潮州話播出。

「騙人的。」屘叔說,不知指的是新聞內容還是革命政府對華人同胞的關愛。不過至少女主播不是說英語的外星人,她說的我都聽得懂,說來說去重覆最多的還是「排斥、迫害」這兩個字眼,當然她強調的是越南政府沒有排斥迫害華人,但不小心聽的話,倒好像在恐嚇我們似的。

其實都不關我們事的;這幾個月來政府一直在推行一個運動,叫「工商業改造」還是什麼,總之針對的是做生意的人,街上的店鋪不管店子多麼小、不管賣的是文具還是五金,全部要關掉,貨品清算後被政府沒收,店主則全家人被送去鄉下一些叫新經濟區的不毛之地墾荒,一時鬧得鬼哭神號、殺氣騰騰,但既然我們不開店做生意,清算也清算不到我們頭上來,除了有點唇亡齒寒的感覺、還有就是街上的店都被關掉了,要買什麼都不方便之外,我們的生活還算是正常的,直到中國政府忽然拍起桌子來,罵越南排斥迫害華人,──他又不說明受排斥迫害的是生意人,而只說華人,這就把我們不做生意不受迫害的無辜良民全扯進去了,兩邊這樣罵來罵去,越罵火越大,最後中國就說要派船過來,接我們這些受迫害的難胞回祖國。越南這邊也不示弱,你要接就接啊,誰攔著你了?賭氣似的給我們每一戶華人派了登記表格,誰願意回中國的,填好表格交上去,絕不留難。

「聽說你們沒像其他人一樣登記,堅決留下來建設社會主義國家,」記者對我爸說:「所以我們特別來做個訪問,表揚一下。」

「表揚個屁。」來的要是電視台的女主播,我爸的語氣也許不至於那樣粗魯。他的聲音低了一點,記者沒聽見,跟在他背後說:「我忘了介紹,我是《解放日報》的……」「我知道你是解放日報的。」我爸說:「現在除了解放日報,難道還有第二家中文報紙?」「你有看過我們的報紙嗎?」「沒有。我看不懂。」「你不識字?」「誰說我不識字?我是看不懂你們那些短命字!」我爸說的當然是現在報上通篇的簡體字。不要說我爸,那些字我也看不懂,大半要用猜的,還不一定猜中,「塵土」老是被我看成「尖土」,「主義」看成「主叉」,「神聖」則變成了「神怪」,文盲一樣。

我爸不喜歡簡體字,卻純粹是私人恩怨:他叫鄧漢權,挺有氣勢的一個名字,只是絕不能寫成簡體字,部首之外筆畫結構各異的部分全被簡成了一個模樣。「開什麼玩笑?」我爸瞪著那三個奇形怪狀的字:「有邊讀邊的話,不成了又又又嗎?變成這個鬼樣子,我的名字還怎麼用?」從此之後,我爸一看見簡體字就生氣。

記者有點尷尬,我不禁同情起他來,畢竟報上要印什麼字也不是他的錯。

不過記者並沒有知難而退,追著我爸鍥而不捨又說了一大堆,我爸不勝其煩,最後說:「我本來也要登記的,是我兄弟不肯。你要表揚什麼,找我兄弟去,那是他的主意。」

「他在家嗎?」記者四周看看,明知比他還小著幾歲的我不可能是我爸的兄弟,還是心存僥倖的打量了我一會。

「不在,你明天再來吧。」

記者又白跑了兩趟,第四次才見到屘叔,比劉備三顧茅廬還多出幾分誠意。

「去去,有什麼好採訪的?」屘叔和我爸一樣揮著手說。他說話的語氣和一些小動作都和我爸很相像,雖然兄弟倆相差十幾歲,又自小被不同的人家領養,有好多年沒見過面。

我爸和屘叔中間原本還有兩個手足,那年村裡鬧瘟疫,一家六口兩星期內死了四個,逃過大難的我爸和屘叔分別由遠房族親收養,這樣至少不必改宗換姓,後來我爸被帶到北越,屘叔則留在中國,兄弟兩分隔十多年,直到奠邊府戰役之後,南北越分割,北方居民收拾家當南下的時候,屘叔才突然出現在我爸面前。

「聽你們的口音,是北方人吧?」記者問,同時敬了屘叔一根菸。

「1954年,南撤過來的。」嘴巴裡叼著人家的菸,屘叔就不能不和他聊了。

「我知道,那時許多人聽了反動派的宣傳,對革命政府有誤解,才到南方來的。」

「宣傳?誤解?」屘叔大笑起來,嗆了一口煙,滿眼淚水也不知是笑出來還是咳出來的:「這是革命政府跟你說的嗎?告訴你:我就是那個反動派,要不是聽了我的宣傳,我哥說不定就留在北方不走了。」

「你們不走嗎?」不速而來的屘叔看看我爸、我媽和我媽懷裡不到一歲的我,發現我們家裡不像其他人一樣整裝待發。這場我們後來稱為「南撤」的大遷徙,規模空前,有上百萬越南人和華人移居到南方,整個遷徙過程歷時一年,許多人因此都有足夠的時間和家人商量、討論,其中最優柔寡斷的甚至可以觀望、猶豫、天人交戰一段日子,才決定要不要南下,然後也還有餘裕收拾行李,一家人連同家私廚具一件不缺,登上美國派來協助運載移居者的大船,沿著海岸線一路無風無浪地去到西貢港。

即使如此,以我爸的溫吞性子,就是想上一年也未必能做出決定。要不是屘叔及時出現,我們很可能就一直留在北越了。

收養屘叔的族人叫鄧四公,在家鄉算是地主。土改的時候,鄉領導把屘叔叫去,要他在清算地主時帶頭指控鄧四公的惡行,還給他舉例:他當年收養你本來就沒安著好心,只是要你為他做牛做馬、給家裡添個不用付工資的長工,等等。屘叔唯唯以應敷衍過去,當晚回家後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要鄧四公跟他走,老人家只是不肯,屘叔無奈,跪下來給鄧四公磕了三個響頭,就連夜逃出村子,穿過邊界到北越來找我爸。

「四公給我吃給我穿,還讓我讀書識字,」屘叔紅著眼對我爸說:「我能反過來咬他一口?我還是人不是?」

見我爸還在摸著下巴猶豫不決,屘叔抬手指著我媽懷裡的我說:「你再不走,難道等這小鬼長大了來清算你?」我登時大哭起來,好像很不高興第一次見面就被屘叔這樣冤枉。

與其說屘叔說服了我爸,不如說是我爸樂得有人為他拿主意、做決定,這樣萬一到了南方日子過得不好,也可以推在屘叔身上。

這些我都是後來聽我媽說的,屘叔很少提起他在中國的事,也不知道他走後鄧四公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即使屘叔懷念中國的老家,他也從來不說。小時候他教我讀唐詩:舉頭望明月,低頭師姑香。他解說:抬起頭看見天上的月光,低下頭見到有個尼姑走過,一陣香氣。我讀過一點書之後還曾經暗笑屘叔太沒文化了,這樣通俗的兩句詩也會弄錯,過了很久才明白:想是因為我當時太小,屘叔無法向我解釋什麼叫「思故鄉」,只能亂以他語,卻無意中創造出一個和李白所見所感相去甚遠的奇異景象。

其實屘叔書還讀得不少,我媽常說他是書念多了,普通一點的女子他看不上,才一直沒有成家。這話只對了一半。

「這些年你都和你哥一起住?」記者問:「沒有結婚嗎?」 

「結個屁婚啊?」屘叔說:「給美國人開了幾年車,之後就是避兵役,整天躲在屋子裡,大門都不敢出,晚上睡覺還得留意有沒有人來查戶口,那種日子,結個屁婚啊?」

記者算是把採訪對象的出身背景都弄清楚了,這才轉入正題:「中國政府誣告我們黨和國家排斥迫害華人,你對這樣的不實指控有什麼意見?」

「這個噢……」屘叔搔了搔胳肢窩:「當然是胡說八道啊。」

記者精神一振:「是的是的,可以多談一下嗎?為什麼你認為是胡說八道呢?」

「該怎麼說呢?……這樣好了:中共為什麼說越南排斥迫害華人?不就是因為這個清算的運動嗎?」

「是工商業改造運動。」

「反正就是清算做生意的人嘛。不是說這是邁向社會主義必須經過的階段嗎?」

記者大力點頭:「對對,沒想到大叔你對國家政策這樣了解。」

「我能不了解嗎?」屘叔瞪起眼:「大喇叭筒擱在屋頂上,沒日沒夜的朝人家耳朵裡吼,國家的什麼政策我還能不了解嗎?──別打岔,剛才說到哪裡了?」

「是……工商業改造,邁向社會主義必經的階段。」

「這就是了,中國也是社會主義國家對吧?他們建設社會主義建設了幾十年,這個必經階段他們早就經過了對吧?他們以前也清算過生意人對吧?」記者不斷點頭,屘叔停下來,又吸了一口煙:「那麼越南政府做的和中國以前做的不是同一件事麼?越南排斥迫害華人,中國幾十年前不也排斥迫害中國人麼?一樣的排斥迫害,中國有什麼資格來指責越南?」

記者的頭有點點不下去了,連忙胡亂換了個話題:「五四年是你勸你哥過來南方,這一次卻勸他留下來不回中國,這其間一定有一個革命覺悟的過程吧?」

「革命覺悟?革命不革命我不知道,我的覺悟是:中國根本不會來接我們的。」

「為什麼?」

「派船來撤僑什麼的,只是一時衝口而出的氣話而已。中國政府不會要我們回去的。」

「可以前中國不是曾經派船到印尼撤僑嗎?」

「你也知道印尼撤僑的事?我們的情況卻和印尼那次不同。」

「有什麼分別?」

「這分別可就大了。」屘叔嘿嘿笑起來:「簡單地說,我們是資本主義養大的,我以前給美國人開車,我幾個姪兒從小就喝美國牛奶,我們中美帝的毒太深了,你看吧,連這個革命政府都不敢讓我們回北方探親,中國又怎麼會接我們回去呢?」

屘叔說的是事實:南北統一後,革命政府只允許北方居民單向南下探親,至於我爸媽這些當年棄革命政府而去、又久受美偽統治的南撤者,沒經過思想改造之前,革命政府還不放心就讓他們回北方老家,但其實我爸媽他們驚魂甫定、前途吉凶難卜,誰都沒有心情想要回去看看。

來探親的北方人,衣著打扮全都是那樣灰撲撲的一身粗布衣褲,混在南來的軍黨幹部之間,世居南部的人都很看不起他們,甚至目之為越共;但對我爸媽南撤的那一代來說,這一群衣著樸素灰頭土臉鄉下人似的,是他們的兒時玩伴、是他們的同學、鄰居、親友,當年因為種種不同原因,一個錯誤的決定、一剎那的不捨,……留在北方沒能下來,沒能像我們一樣有二十年相對而言比較豐足的生活。也許因為這樣,爸媽盡力要補償什麼似的送他們一大堆東西,但戰後百廢不興,人人手上的錢都不多,不能到外面為他們購置什麼,只從家裡的衣服中挑一些半新不舊的傳統西褲襯衫,太花哨的像喇叭褲迷你裙都是西方頹廢文化的產品,不能送;依親疏程度再奢侈一點的就加一輛腳踏車,還有弟妹的幾件玩具。

看著心愛的芭比娃娃、樂高積木被握在土頭土腦的北方小孩手中,弟弟和妹妹一臉的戀戀不捨,我彷彿聽到有一扇門悄然關上。弟妹的童年大約就是那時候結束的:玩具都送人了,他們別無選擇,只好長大。

我媽見到親疏不等的來客都要哭一場,不像久別重逢的喜極而泣,多半還是看到他們蓬頭垢面的樣子而悲從中來。屘叔和我一樣對北方的親友都不熟悉,因而不像我媽那樣激動,得以從旁冷眼觀察他們。來客小心地坐在我們舒適的沙發上,小心地摸著發亮的茶几,很驚異南方同胞的日子原來過得挺好,不是革命政府宣傳的那樣水深火熱;我和屘叔則驚異他們的土氣,以致彼此取笑:「要是留在北方,你就會長成這個樣子了。」同時卻暗暗擔心:天啊再過幾年我也會變得像他們一樣嗎?

其實不必再過幾年,我見到了自己最近的照片才如夢初醒:我們現在就已經開始長成他們的樣子了。過去這三四年間我們完全沒有拍過照,因為已經沒有值得拍照留念的場合了,沒有人做生日、沒有宴會、沒有任何慶祝,今次還是為了要填表格才一家人去照相館拍了幾張大頭照,屘叔本來連照相館也不要去的,他說:「反正我們不填表、不登記,要照片幹麼?」我爸說是以防萬一,而且即使拍了照片,也不一定填表,即使填了表,只要不交上去,我們就上不了中國派來撤僑的船,要上人家也不許。屘叔才勉為其難的去照了相。

照片沖出來一看,人人都嚇了一大跳。我家幾口雖然都不是什麼富泰相,但以前的照片也算得上容光煥發,可這一次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兩眼深陷,兩頰也深陷,活像一群餓鬼,又像以前新聞照片上常見到的被擊斃的越共。

我開始有點心慌起來,倒不完全因為這幾張照片。看到親友們人人都填好表格交上去之後,我擔心的是:像我們這樣極少數不填表不登記的華人,會不會被視為不愛國、數典忘祖呢?老實說,如果讓我自己決定要不要登記回中國,我恐怕也是拿不定主意的,一方面固然是我遺傳了我爸的溫吞性子,另一方面,中國又是那樣陌生,它巨大、遙遠、深不可測,憑我從課本上得到的零碎歷史地理知識,根本拼湊不出一個實實在在的中國,還不如我對西方頹廢文化像芭比娃娃樂高積木喇叭褲的熟悉,對這樣一個知之不詳的祖國,我又如何能不無疑慮地被接回去呢?

但親友們顯然都沒想得那麼多,卻也沒有表現出什麼敵意,事實上除了《解放日報》之外,我家不登記的事並沒引起任何人的關注。我則開始為另一件事憂心:「這麼多人登記回中國,他們都走掉了,這裡不就沒有華人了麼?」

「慌什麼?」屘叔倒是沉得住氣:「早不跟你說了?中國不會來接人的。」

「可是萬一真接了呢?人家都走了,我們留下來,到時真的被排斥迫害,怎麼辦?」

「留下來?我們不要回中國,可沒說要留下來啊。」屘叔說:「而且正因為不想留下來,才不能回中國。」

屘叔的話像一句偈語,但其實一點也不難明白。

「你想想,就算真把我們全接回去了,那該有多少人?沒有一百萬也有幾十萬吧?他怎麼安置這幾十萬人?多半是找一些農場什麼的,把我們丟進去吧?還不知道是什麼山旮旯的地方,到時你往哪裡跑?留下來,最少還靠著海邊,要走也容易一點。」

我想到那些被清算、送去新經濟區墾荒的生意人,那些難胞,被接回祖國之後,同樣被送到好不了多少的農場去,這可真有點叫人笑不出來的黑色幽默。

「說不定我們可以回老家吧?收養你的那個鄧四公,後來怎麼樣了?」

屘叔好一會沒作聲,好像這二十幾年來頭一遭才認真想起鄧四公來,最後搖搖頭說:「怕是早就不在了。那麼大年紀的人,熬得過多少次運動?」

留下來,靠著海邊,要走也容易一點。這話卻不便向來採訪的記者明說。

「我知道許多人是很盼望被接回中國的,」記者問:「因為中國畢竟是祖國。你不這麼想嗎?」

「你呢?」屘叔反問:「你認為中國是祖國嗎?」

不等記者回答,屘叔又問:「你的祖籍是哪裡?知道嗎?」

記者倒是答得很快:「廣東,新會。」

「廣東新會,那是個什麼地方?在廣東的東南西北哪個角落?不要說你,連你爸爸只怕都說不出來吧?」記者抽著菸不答他,算是默認了。

「所以說啊,祖國不祖國對我們來說有什麼屁的意義呢?再說,你的廣東新會、我的廣西防城,還不是我們真正的祖籍吧,我們真正的老家也許在河南,也許在湖北,誰知道呢?多少個世代以來,一遇上打仗、饑荒什麼的,我們的祖先就拖男帶女,逃到哪裡算哪裡,找個安定的地方落腳,運氣好的話可以有兩三代的太平日子,到哪一代哪一天不太平了、天災人禍了,照樣拖男帶女,拍拍屁股再走。而且古時候的人逃難,比我們還容易多了。」

「怎麼個容易法?」

「他們從這一國逃到另一國,邊境駐軍不會不讓他們走,也不會把他們扣留,套上個叛國的罪名;而另一國呢,也不會說他們是非法入境、驅逐或者遣返他們。事實上另一國還有責任照顧他們的生活,『既來之、則安之』,就是這個意思:人家來到了你的地方,你就要好好的安置他們。」

「既來之,則安之?」記者說:「好像不是這樣解釋的吧?」

「誰說不是?你自己去翻書看看,《論語》上孔老夫子說的,只不過孔老夫子早被你們打倒了。」屘叔說:「反正祖國對我們這一代來說,已經是太抽象的東西了。我只知道:哪裡能讓我安安定定的吃飯睡覺、養家活口,哪裡就是我的祖國。」

「所以,」記者莊嚴地下了結論:「你的意思是:繁榮安定的越南,就是你的祖國。」

我不能不佩服屘叔:他居然沒笑出來,我卻忍不住了,只好假裝追趕鄰家溜進廚房來偷吃的貓,走了出去。

記者的報導刊出來之後,我又笑了一陣。我捧著簡體字的報紙,像看外國文字似的邊讀邊猜。在記者的筆下,越華同胞又大叔,不,鄧大叔的一生歷盡艱辛,少年時因為誤信反動派的淫言,呃,謠言,和哥哥一家人南下西貢,錯過了建設社會主叉,不,主義的機會;好不容易盼到了國家統一,卻又發生中國當局誣告革命政府排斥迫害華人同胞的事件,令他陷入去留兩難的局面。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鄧大叔終於決定:「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幾十年前從中國來到了越南,就該繼續留下來,為建設社會主──嗯,主義、建設國家的神怪,不,神聖事業作出一己的貢獻。

簡體字的文章,和我爸被簡化了的名字一樣,讀來總是隔了一層,即使寫的是自己,感覺也像是毫不相干。屘叔也不以為意。「報上的東西,本來就是騙人的嘛。」他說。

而現實並不那樣好笑。中國的船果然一直沒有出現,擾攘了幾個月之後,撤僑的事終究不了了之,好像也沒有向我們這些被迫害的難胞交代什麼,被清算的生意人繼續被清算,而曾經登記回中國的人也不見得有多麼失望。記者說的華人同胞盼望被接回中國並不是真的,在登記手續完成後的等待過程中,他們沒有半點即將重投祖國懷抱的興奮,反而都顯得忐忑不安──看得出來並不是什麼近鄉情怯;而撤僑的船沒來,也沒有人覺得被祖國遺棄而感到悲憤,不少人甚至還暗暗鬆了一口氣。

原來對中國心存疑慮的不只我一個人;原來那個巨大、遙遠而深不可測的中國,對我們來說不過是一個出口,和外面風高浪闊的大海一樣,是一個離開這裡的機會,中國的船不來,我們照樣可以自己找船,自己計畫另一段航程,而同樣巨大、同樣深不可測的南中國海,好像比那片古老的大地還要更安全更可靠一點。

於是我們開始找船出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整個城市亂上加亂,以致都沒有人注意到:隨著撤僑事件無疾而終,電視上的華語節目什麼時候也功成身退,悄悄地停播了。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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