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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玉山魂
2008/01/29 17:43:13瀏覽2725|回應1|推薦9

這是寫於叔叔伐伐追思會的文章,那天我上台我說:我一直思考叔叔伐伐那一天那一次站上了玉山絕頂,他在思考什麼?我相信那個意義絕對非同小可,也就是那一次之後叔叔伐伐《玉山魂》出版了,我知道他絕對有某一種體悟,或某種奇幻經驗................................

永遠的玉山魂

一、 一位很屌的Bunun

  事實上,與叔叔伐伐相處的時間與機會不算很多,算一算頂多約是只有三次,但卻都是印象深刻。
  第一次相遇好像是數年前的某個原住民文學獎頒獎典禮,那是在台北,我們都是獲獎人,典禮現場結束以後,我們共同搭乘一部計程車至火車站,彼時我還只是一個文學界剛起頭的菜鳥,我們也還互不認識,所以路上他只跟我教誨了幾句,就與運匠聊起了台北壅塞的交通與混亂的市景,運匠是滿口的抱怨,然而叔叔伐伐卻滿腦子奇異的怪點子。
  「台北人應該好好的利用熱氣球啊!」叔叔伐伐說。
  「為什麼?」運匠回問。
  「你看你們這邊太擁擠了,車子常常堵塞,空氣又差,這個怎麼生活啊!」叔叔伐伐帶著某種譴責的語氣說,「應該啊交通堵塞的時候,就用熱氣球把車子飛起來,一塞車就給它飛起來,哪還擔心什麼塞車,馬上就會到!」
  「
……」說到這裡運匠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或回話,而我也只等在一旁等待叔叔伐伐繼續他的奇幻想像。
  「你們那個沒有地的啊只要買熱氣球把房子綁起來,就不用擔心有沒有地蓋房子,飛在空中還可以跑來跑去,要去哪裡就去哪裡,也不用繳稅金、花太多錢。」叔叔伐伐如此說,我還補充說:「這個建議很好!以後到處都是氣球還滿漂亮的。」運匠無法理解我們的想像就乾脆不再回話了,只專心的開他的車,趕緊把客人送達,最後就要抵達車站時叔叔伐伐下了結論:「台北喔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叫我住這裡,我才不要咧!跟我們山上差太多了!」那時我心想這人真是狂妄,也試著猜想運匠心裡會怎麼反應,但很快的車站就到了,叔叔伐伐付了計程車費以後揮個手就與我們道別,留下了我對他的那種「很屌」的深刻印象。
  第二次遇到叔叔伐伐是在台南市的一場飯局,那天晚上來了一些文學界的前輩,也包括了印刻出版社的社長,還有作家舞鶴、孫大川教授、魯凱詩人奧威尼等人,在這些文學前輩之前,我依然還只是一隻菜鳥。那時眾前輩們酒過三巡,許多怪招就出現,有的喜歡唱歌,有的喜歡較量,有的喜歡開玩笑,叔叔伐伐則是盯上了卑南族的孫大川老師,糾纏著孫老師較量布農族與卑南族之間到底誰比較厲害,或誰有什麼、誰沒有什麼,較量來較量去的令他人以為他們是在吵架,或是意見不和,我則在一旁觀戰,孫老師還不時的要對外說明一下他們到底是在對什麼話。
  我忘了那些對話內容,因為當時現場狀況很複雜、也很精彩,所以也就不容易記憶,然而我隱約記得的是每當叔叔伐伐說完他的論點,他就會不可一世的說:「我們Bunun就是這樣,你們呢?」或是當別人說到什麼時他就會說:「我們Bunun不一樣!」或「我們Bunun也有啊!」總之就是一定要在對話過程中凸顯Bunun的存在與非凡,雖然有時聽起來似乎好像是勉強擠出來的,但那時我都看在眼裡。也讓我再次見識了叔叔伐伐那種很屌的樣子,而且我深深的感受得到他似乎真的懂很多Bunun,也換句話說就是因為他知道的很多所以講話才大聲,對於族群知識不足而經常產生自卑感、信心不足的我而言,這是我必須要學習的,學習成為一個很驕傲於Bunun血統與傳統的Bunun人。
  事實上,他的很驕傲、他的很屌我們都可以從他這一路下來的文學著作中看看得見,但是相反地,他的這些性格卻洽似反應了叔叔伐伐對於當代Bunun民族傳統力量式微、漸弱的某種焦慮與徬徨,好像深怕哪一天Bunun就要消失在自己土地上一樣,在他的文字中我們也經常看到這樣的一段話,他說:「原住民(或布農族)是一個沒有文字的民族
……」也就是說,就是因為沒有文字,所以文化容易遭到衝擊、瓦解,但是身為一個Bunun的文學家,叔叔伐伐勇敢面對如洪水猛獸般的絕境,負起民族重任,所以他很努力地運用「漢字」這個新的詮釋的工具,來傳承、再現那一個被記憶在記憶中又深怕會消失的自由自主、充滿傳奇的Bunun國度,企圖運用「翻譯」的方式向世人發聲呼籲!
  
二、 玉山民族的主體書寫
  第三次我們相遇是在花蓮,那是一次由山海雜誌社舉辦的國際性原住民文學研討會,發表論文者通常都是學術人士,亦不乏一些國外學者,而我們這些所謂的台灣原住民作家大都只有參與的份,所以幾天下來對我們而言算是悶得很,有時我們就只在一旁閒聊或走出去晃晃,因此有了比較多的時間可以與這位前輩建立關係。
  那一次我就問他,說:「Mavia
kasu malmananau malkau`ni anakanak Bunun`i?」我的意思是說:為何你對於我們布農是如何的自豪?換句話說,我想問的是到底那個自豪是來自何處?
  「Nanu kata
Bunun tu nitu mak tu kantang`un sadu!」他首先劈頭就如此回覆我,意思是:我們布農本來就不能夠那麼隨便被看待。接著他又說:「Kaupa mita Bunun`a tutuza tu Bunun tuza!」意思是:也唯有我們布農才是「真正的人」。當然這句話主要是因為Bunun的原始意義為「人」之意,只是接下來他的話語更讓我們這些晚輩深感驚訝,他用中文輕輕的對我們說:「其實喔!乜寇,我告訴你,Bunun以外的我都看不起,不管是哪一族都一樣,尤其是
……,我們Bunun是非常了不起的民族!」他還跟我說了他很小時候的就離開家鄉到山下唸書(應該是國中的時候),那時班上Bunun的同胞不多,大都是閩南人或阿美族人,而他從小就如同他現在一樣就是小小的、黑黑的,所以他說:「他們都看不起我,都想要欺負我!但是我都忍耐,因為我也只有一個人,可是……我就是那種不能被欺負的人,有一次他們全部都圍起來欺負我一個人。」精彩的地方就在這裡,他說:「Masunuh dengaz`i opa. Tebasun ku, kaz tevasvas`un ku sikopa amin`a
bunun!」意思是說:我非常的憤怒,我反擊,啊呀所有的人都被我掃開。看著他矮小的個子實在難以想像當時可能的場景,說得彷彿好像電影『黃飛鴻』一樣,但是那個傲氣真的使後輩如我深受激勵。
  「不要怕!」他盯著我看,這也是他的結語,他說:「你看!玉山都是我們的ㄋㄟ!」聽到這裡我才慢慢思索,也在往後的日子裡也才慢慢體會他這句話的箇中道理──玉山之於Bunun之間的關係。
  Vava與我都同是Bunun的Tak Banuaz(巒社群)族群,而他的Hosluman與我的Soqluman事實上是同一件事,我們可說是真正的一家人,只是後來遷移的關係他們這一個系統往南遷移與Is-Bukun(郡社群)混居,所以說話的語腔跟著改變,Is-Bukun沒有q之音,他們只發成h。Banuaz是一個座落於中央山脈東巒大山,是一直到日治時代以後的祖居地,Tak的意思是「住在」或「來自」,也就是說我們都是來自Banuaz這個地方的人。
  我曾有一次的機會隨著部落耆老回到我們的這個祖居地(或稱Me-asang,老家之意),發現那裡也是一個眺望玉山群峰視野極佳的地方,尤其是高聳入雲的玉山主峰,那時耆老跟我們說了一段日治時期Tak Banuaz集團移住的往事:

 
彼時(約1930年)日方到我們的地方下達天皇所頒下的集體遷移的命令,Tak Banuaz領袖Paian Dengaz立即回嘴說:Mai hazing sak`a, katu na longulongu asa mapudan zami! Nanu ko epi
tu itu sia nam madengaz`an tu dalaq`e.
(我如果還在,休想要輕易的驅走我們!這裡本來就是我們祖先土地啊!)當時官方還想要繼續說,但是老者立即用手摀住他的嘴巴,對他說:Mais tupa sak tu mopa ka mopa, sana zaku!(如果我說怎麼樣就是怎麼樣,要按照我!)當其他族群相繼被迫集團移住至山下,唯獨Tak Banuaz人依然留在中央山脈繼續依照傳統方式過活,一直到八年後(1938年)年邁的領袖Paian過世,Tak Banuaz人無力再抵抗日方的統治力量,終於也被迫離開祖居地,散落至中央山脈四周。然而,就在老領袖知道他的時辰不多之時,他曾召集族人,並留下遺訓說:Altupa amu pana isakisak`a, katu sikuav Tongku Saveq。(無論你們遷移至何處,總不要離開東谷沙飛的視線


  
Tongku Saveq(也有說是Usaveq)即玉山主峰的布農語稱,而不要離開東谷沙飛(或玉山)的視線,即是完美表達了一個Bunun空間認同的哲理,一種以東谷沙飛作為民族標誌的認同方式,而為何會是東谷沙飛?這就必須要回到古老的神話故事傳統找到答案,首先,古代大洪水之時,東谷沙飛提供了避難之處;其次,Bunun認為東谷沙飛即是該族的發祥地,若以Bunun作為人類的意義的話,該民族應該會自稱是東谷沙飛民族(或玉山民族),因為那裡是生命再開始的地方。我認為這就是叔叔伐伐幾年下來書寫的核心命題之一,我們也可以從他的文學作品看見這樣的企圖心──《玉山的生命精靈》、《那年我們祭拜祖靈》、《中央山脈的守護者──布農族》、《黥片》乃至於叔叔伐伐的最後一本著作《玉山魂》,這一系列的書名彰顯了叔叔伐伐所要打造的那一個以玉山民族為主體的文學國度,或說叔叔伐伐運用了文字的方式發起了聖域詮釋權的文學運動。

三、 永遠的玉山魂
  還記得那些天他很傲慢的對我說:「我還有三本書要寫呢!」那時《玉山魂》尚未出板,我也忘了他跟我說了什麼內容,只是我依然不會忘記的是,他說:「那三本寫完,我就對得起我們Bunun了,死也無遺憾,而且Bunun應該都要感謝我!」不多久《玉山魂》就出版了,堪稱第一部書寫台灣原住民族群部落史的長篇小說,後來聽說他要繼續寫日據時代Bunun在南橫關山抗日史小說,眾人都在期待著,然而都成了遺憾,也隨叔叔伐伐一樣化為了玉山魂。
  叔叔伐伐驟逝的消息可謂來的突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一時還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頓了一下,我遙望玉山的方向寫下以下短詩:

  
Vava, Bunun tutuza!(伐伐,真正的人!)
  一座傾倒的玉山如你,走了。
  願你一直一直的走,不要回頭,
  一直走回到屬於我們的那一座玉山~祖先永恆的居所


  
叔叔伐伐過世之時恰是我的拙作《東谷沙飛傳奇》出版之時,我內心是充滿了喜悅與驕傲,心想一定要寄一本書給叔叔伐伐,跟他分享我的成就,也希望得到他的肯定,因為我永遠都記得那時在花蓮他跟我說的一句話,他說:「乜寇啊!你不要以為得了幾次文學獎就很了不起啊!還早啦!」這句話深深地插進我的心坎裡,我知道這並非是一種對我的看不起,反倒是前輩對後輩的一種叮嚀、教訓與期待,所以當書出版之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叔叔伐伐的這句話,我想讓他知道Bunun後輩如我腳步已跟上,而且我們都是在書寫「我們的玉山」,前輩的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一種儀式,然而可惜的是前輩伐伐也在那一天化為了玉山魂、玉山的生命精靈、中央山脈的守護者,永遠的回歸到生命最開始的那一個神聖的空間,守護民族聖域。
  叔叔伐伐天真無邪又與堅韌的生命力也一如他名字──Vava自身的意義與本質。Vava在Bunun的語言裡約有兩種意義,一是父母親對Vazaz(嬰孩)的暱稱,擷取前面Va然後連續念兩聲成為Vava,其意義有如英文的「Baby」(寶貝)之意,意味著天真無邪的生命;二是指經日曬雨淋天然鍛鍊的堅硬木心,Bunnu稱之為kavava或vava,指的是無論哪一種木材,或好木或非好木,經過日曬雨淋蟲蛀等天然之鍛鍊以後,表層或許腐朽,但留在裡層的木心變成堅韌、硬實之木,這便是所謂vava之木,老人會說:Naiti ka nanu masasanbut.(這些的才是真正的堅硬啊),這樣的木頭是最適合拿來搭蓋房舍的,尤其是梁柱,因為它已永不再腐爛而且質地堅韌,經得起長期使用。
  叔叔伐伐可以說是實踐了父組輩於他出生之時為他所命名的這個名字──Vava的命格與意義,不負Vava之名聲,也讓後輩如我發聲景仰。
  對Bunun而言,無論人是如何的失去生命,對於往生之人,Bunun通常說是mudan`in,這個字詞的意義很簡單,就是「走了」。於是,當我們聽到某人mudan`in時,彷彿好像是說:曾經我們是在一起的,然而就在不知道的那一次,也不知何故某人卻先行離去!「先行離去」總會讓那一個曾經在一起的時光帶來一些感傷、冷清,因為會在一起只有兩種原因:一是Tastu lumaq(一家人),二是Tastu qabu(共同分享同一爐灶的人),只是這兩者的意義都是一家人,一個是同血緣之家人,一個是共同生活的那一群人。一家人少了一個人總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失去,所幸Bunun會說少了的那一個只是mudan`in(走了),反而卻讓那一個感傷、冷清與失去的時空獲得了某種填補、安慰與盼望,好像是說:他走了,一如過往祖先一般,他們離開了我們繼續走當走的生命之路。只是會走去哪裡呢?有人說是:na asa asu tu latutusbut mudadan, munsoqes han Lamongan measang
dalaq!(你必須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回到拉蒙鞍祖居之地!)拉蒙鞍即是Bunun在台灣此一生活空間最早的命名,而這個空間也包括了台灣最高的那一座絕頂──玉山主峰──古老時代大洪水也無法淹沒的聖域。
  僅以此文悼念化為玉山魂的叔叔伐伐!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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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tongkusaveq&aid=1578621

 回應文章

一名國中生
((燦
2010/11/01 20:22

我是一名要寫 玉山魂 報告的國中生

我後來才知道作者逝去了 這本書雖然不是讓我愛不釋手

但我在裡面有感覺到作者對布農的熱情喔

感謝他留下的巨作 也衷心祝福你們

                                                               朝暮黎

乜寇(tongkusaveq) 於 2013-05-31 16:32 回覆:

孩子:

謝謝你的鼓勵,

也祝福你!

乜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