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霧夜之一
2008/01/20 00:18:23瀏覽1577|回應0|推薦13

(這部短篇小說可說是我的第一篇小說創作,是我在大學時期記憶我在當兵前五專時的年少輕狂,算一算也都已經有十年多了;常會有人問它的真實性,我都會說:那是真實的,因為我們確實走了那麼一遭彷彿就要消失在台灣版圖的經歷,這也奠定了我奇幻創作的基礎。與大家分享。)

霧夜之一

《文學台灣雜誌》2001.4.NO38夏季號
《台灣原住民族漢語文學選集》小說卷,台北:印刻出版,2003



================================= 
「我們到底在哪裏啊乜寇?你的眼睛看得到滿是霧氣的路嗎?多少時間了啊……」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尾巴看年少輕狂的我編織的一段難忘的回憶,昨夜在夢裏……夢裏真實的重演。
 還記得那年……
 
那年蝸牛才剛剛爬過我家門口,冬天就到了,大地被拉入冰封的時空,山上的梅樹擺脫了秋季掉毛的窘態,在寒流吹襲的當口,群起長出一頭白髮。雲霧似母雞孵蛋中日蹲伏在玉山的主峰上,有時候太陽會很頑皮的伸手把雲層撥開,偷窺母雞羽翼下細心孵化的雪蛋,青山不再是青山,有限的肉眼視覺無從辨認何為雲霧、何為雪、何為梅花,彷彿置身於仙境。
 
清晨部落臉上敷上了一層白霜,孩童驚奇的點破水面結冰的水缸,這種情況對靠種田維生的族人來講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霜會凍死田裡的農作物,我們的黃帝豆很不幸的枯死了一大半。儘管如此,向來不為生活挫折埋怨的老爸,仍然一派輕鬆的說:「沒有關係啦!反正我們還有呼吸。」
 
冬天除了冷……還是冷,而我就是喜歡它──「好冷的冬天Misdu`lan sakin(我且撒一泡尿)」(小時後冬天的早晨,喜哼的曲子)──因為冬天不必擔心什麼颱風、土石流的,不過這倒是其次,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冰冷的時空裏,我的靈魂、我的血液會激起某種說不出的──應該說是亢奮吧!一種山的歸屬。
 當時我是個就讀彰化某私立專校的學生,我為五年下來所積欠的三十二個學分留在學校繼續延讀第六年的五專生活,我們那長得像川山甲的系主任常常瞇著眼睛、歪著嘴巴地諷刺我說:「全振榮阿!你知道嗎?你是本校開校以來第一個延讀第六年的山地學生,這麼捨不得離開學校啊!?」每次遇到我就開口說這句話──他也爽。說實在的落到這般田地,我還真無言見山上父老,我告訴自己,沒關係,別太早否定自己,至少讀書是一件好事,我是比人家多讀一年的書,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這單眼皮的傢伙無法瞭解一個自小就生長於山林的原住民小孩,到了都市是必須要經驗一段很長的適應期,才能夠融入他們的生活步調,等到已經適應了,卻也可能丟掉了原來的自己,離原鄉越來越遠。
 第六年,課程較少,我決定暫住在表哥自己在台中市東區開的一家搬家公司,說是公司,其實只是一間租來的兩樓平房,表哥的家人,還有都是來自山上部落的七、八個員工都一起擠在裡頭,吃的、住的都是他們的。仔細想想其實應該算是表哥收容我才對,若有幫忙搬家的話他們還會給我生活費用,他們對我真好。
 
聖誕節的氣氛靜悄悄的隨風醞釀,我和一群都市原住民常在台中市進化路邊靠近鐵路的一座籃球場練習原住民歌舞表演,說是有什麼百貨公司邀請我們在聖誕節的夜裡表演山地舞。那幾天晚上長引來許多路人前來觀看,有時也會發現某某人也來到台中都會討生活了,那無限的親切更被趕溫暖、相知相惜,我們會圍坐在籃球架邊輪杯著稻香綠茶酒,趕走冬夜孤寂。
 
有一夜我們練完歌舞,我們一群同是望鄉部落來的學生五個人落在一起。
 
今晚有沒有節目啊?這麼早回去會睡不著啊!有人拋出了這樣的問題。
 是啊!反正我們的時間還有時間,太早回去會睡得不安心啊!有人說。
 
我們稍微輕輕的開了會了一下,然後一致要去尼督爾的住處來個突擊,嗯!就這麼說定。
 於是我們騎著機車三貼兩貼的飆在冰冷的台中街道上,酒精激發的動力讓我們毫無懼怕地穿梭在車陣裡,管它紅燈綠燈都不在眼裡,任意直闖,一路上發了瘋似的叫囂,霓虹燈快速地從視線兩旁滑過,彷彿進入無人之境,就像在空中互相追逐的燕子一樣,任我們比快──如果追捕山豬、山羌的速度也能夠那麼快的話,我看土狗就可以專門在家裡看家,獵槍也可以好好的在倉庫裡休息了。
 
拐進小巷子裡,眼前尼督爾的住處燈火未熄,似是跟我們拋媚眼,嘻……
尼督爾跟我們一樣都是望鄉部落的年輕人,他是我的表哥,是在一家平地人的搬家公司工作,當兵前後都幹這一行,算是本行的老將,坑坑洞洞、粗糙的皮膚,鼻子有點朝天張望,個子矮小靈活,一頭三天五天才洗一次的頭毛,還有肌肉線條明顯且紮實的小腿,雖然久住都市卻仍可嗅到其身上散發山肉的體味,真是十足的山地人,只是他那雙他一直強調是內雙的單眼皮,似乎需要扣一點分數。
 
尼督爾跟一位平地女生同居,我們都叫她是阿娟,身材肥胖,好像日本女子摔角裡凶惡又肥怕的選手,我們都很怕她的眼神,細細長長的,眼珠又很亮,很像不懷好意的蟒蛇,深怕惹毛了她下場就很難過,但是她那雙就要把胸罩撐開的奶子,「跟裝湯的碗公一樣大喔!」尼督爾常常僅可能的張大手掌來炫燿比擬,我懷疑他是為了她的奶子才會跟他在一起。
 不過話又說回來,有時候我的眼睛也會不小心的隨著她胸脯的的律動而進入遐想,並且用他聽不懂得布農族語來調侃她、吃她豆腐。

 按下電鈴,只見阿娟蛇般的瞳孔從門孔窺看我們,「你的山地同胞們又來啦!」並且以極其厭惡的語氣大聲的對尼督爾喊道,站在門外的我們心臟心臟突然咚的一下……呼!好恐怖啊!酒精的力量頓時消退了一大半。尼督爾聽見我們來了,立即為我們開門,並且在不怎麼平坦的臉上掛上微笑,也稍安了我們的心房。他們租的地方是間套房,還滿寬敞的,裡頭的擺設都是尼督爾搬家工作時客戶不要但仍可使用的家具。一進房左邊是浴室,右邊是廚房,接下來是小小的客廳,隔著化妝台過去就是他們兩的臥室,有幾瓶空酒平還躺在牆角睡覺。進了房子,寒氣同時也進入了房間,我們擠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彼此相互取暖。
 
「呼吸很好嗎你們?好久沒有把你們看到啦!忙什麼啊最近?」尼督爾很高興我們到來,一一跟我們握手問候,他的另一半阿娟只一臉大便地坐在一旁盯著電視看。
 「勉強還可以呼吸喘氣啦!最近政府派我們出國比賽歌舞,不好意思拒絕啊!所以才沒有時間來你這裡,報紙也有寫啊!你不知道嗎?」
「不會吧?幹什麼該凡笑(開玩笑)!」尼督爾皺起眉頭疑惑的問。
 
「真的啦!尬嘛騙你,我們練舞的時候,總統還親自送來一箱酒,知道我們會冷體力不足會昏倒,這個總統真好,很瞭解民眾的需求。」
 
「對啊!我們在練舞的時候,政府還叫警察保護我們,附近的路口都有警察在站哨,我們是經過偽裝才能夠到你這邊來的。」
 「真的是還好我們有偽裝,不然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到你這邊來,我是偽裝成蛇,凱書魯是未裝成鳥,勞恩是偽裝成蜥蜴,哈尼是偽裝成烏龜,我們差一點就被人家發現了。」
 
一坐下來我們就開始一搭一唱無厘頭的發揮想像力,布農族的世界有著無限寬廣的幽默領域,可是也只是在只有布農族的空間裡才會產生,只有一個布農是無法展現布農族深層的幽默生活,這種文化形式反映在布農族舉世聞名的八部合音文化裡。我們布農是家族性的社會,是同歡樂、同悲傷的族群,在未被外來民族統治以前,一個家庭有五六十個以上的人口是很普遍的現象,可是被迫從中央山脈遷居以後,分享、共患的生命凝聚精神逐漸淡化,我擔心未來部落生活也會跟都市人一樣左右鄰舍老死不相往來。
 
明亮的燈光抑制不住窗外寒風的叫囂,像是在找尋機會要佔領這間小小的溫室
「哈尼你偽裝成烏龜不怕動作太慢,趕不上他們喔?」尼督爾開始配合我們的話題。

 「我雖然偽裝成烏龜,但是我溜得比她們都還要快哩!我用嘴巴咬住一部汽車的排氣管,我早就溜出來了,我還在等他們呢!那個勞恩偽裝成蜥蜴差點就被人家踩死,還好哪個女人穿高跟鞋,他趁機從細縫逃出來。」
 「那個女人長得很漂亮,可是三角褲有大便,可能是大便的時候沒有擦乾淨,還長青苔哩,我一邊吐、一邊走,Sanqasaz`zan ist ia san!(真是他媽的!)」勞恩裂起嘴唇噁心的說。
 「
都市的女人很多都是這樣,所以不要隨便認識都市的女人,他們有時是三天才換一次內褲,外表看起來好看而已。」布農就是如此很少開門見山就見到山的對話,繞遠路是我們的聊天方式,而且會跟漣漪一樣…不!應該說是跟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也不對!應該說是像燃燒出來的柴煙一樣越漂越遠,越漂越散,直到好像迷了路才驚覺要回頭一下。
 「你很好啊尼督爾!你有可以給你取暖的,不像我們永遠都是孤冷的。」我們開始把注意力放在那對會恍惚我們精神的肉丸。
 
「喔!地瓜如果放進去,說不定不用多久就可以熟了。」
 
「你所謂的地瓜是什麼啊!?講清楚,不要亂講話啊!」
 
「真的是很陡峭啊!就好像是有人在搭帳棚一樣,最起碼是五人帳啊!」
 
「好好嘛你們的眼睛,不要一直看,那是尼督爾的私有財產,尼督爾已經在咬牙切齒了。」
 
「尼督爾,你看起來好像肝不太好,臉色泛黃,眼睛無神,是不是都是為它阿,把你的藥水都奉獻光了。」
 
「小心會被他夾得乾乾的喔尼督爾。」
 「按照你們的嘴巴有大便隨便亂講啦!」尼督爾馬上又露出招牌動作,「不過他媽的她那兩個Susu(奶子)真的給了我很大的溫暖,比棉被還要厲害,我甚至棉被都不用蓋了,這是你們無法理解的。」他僅可能的張大手掌搖搖頭說,舌頭在唇間吐信,看起來很像蜥蜴。
 
阿娟本能的意識到我們在調侃他,那眼鏡蛇般的眼神往我們這裡輕輕快速的掃描了一翻,挾帶著攝魂殺氣,但是我們都已經笑得滾來滾去了。
 
「怎麼樣阿尼督爾,你有什麼想法和意見?今天晚上特別冷啊。」
 「對啊!我的Chin-chin(小弟弟)已經冷得跟烏龜一樣躲起來了。」我們開始進行暗示的戰術。
「很無聊唉!」有人擺出很無難奈的表情,「看!牆壁上的楊桃,已經都快成熟了。」
 
「嘴乾都快乾了,可能是身體裡面缺少了什麼東西,叫我怎麼活得下去啊!」
 
「唉!前幾天我跟幾個朋友喝那個可以很快樂的飲料,很瘋狂的在街上狠狠的踢了一隻小狗,好久沒有如此喝得這麼痛快了。」
 
「我也是啊!昨天我啤酒喝到淹到了我的喉嚨,到現在我都還有點宿醉的。」
 
「如過現在是在山上的話,我們一定是正在烤火取暖,然有盛滿歡樂液的杯子在我們手上跳舞。」
 
「唉!真的是這樣子,很溫馨。」
 
「唉!奇怪了,天花板的壁虎怎麼好像迷路了。」
 
不用多久善解人意的尼督爾很快的就意會到我們繞遠路對話的意思。
 
「阿娟啊!給…給我一點……點錢買飲料給……弟弟弟他們喝。」尼督爾像話突然口吃,哪樣子是真的有點像從威猛的恐龍突然變成膽小的蜥蜴一樣,「買酒就買酒嘛!說什麼買飲料給弟弟喝,少騙人了,就只知道喝酒,酒鬼。」阿娟嘴巴撕成一條線,臉還是一樣大便大便的,完全不給尼督爾一點面子,「阿呀!不要這樣嘛,阿娟……天天氣…很冷冷阿。」尼督爾仍然不放棄乞求。「每次都只會喝酒,你看你已經瘦得跟什麼一樣,肝硬化了啦你!拿去啦!」阿娟從口袋裡丟出了幾百塊錢,嗓門極大的把我們的眉毛都嚇得跳了兩下,「最最……最後一次……次了啦…明明天就…就不會了啦。」尼督爾完全放棄了男人的尊嚴囚犯般的回答,但是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互相用眉毛恭喜彼此。
 
年紀最小的勞恩當然不用吩咐就很主動的下樓到街上的商店賣了我們需要的稻香酒、綠茶、還有下酒的魯味,在他回來之前,我們也很有默契地將先將桌椅擺好,桌上也舖上了報紙,就等酒菜上桌。
 
一樣還是由年紀最小的勞恩來負責倒酒,他熟練的將稻香酒和綠茶相當比例的混在一起,杯子只用一個,從年紀最大的尼督爾開始輪著喝,這是我們布農族喝酒的習慣,我們以為同用一只杯子,代表我們感情的凝聚不散,就像小時後在山上一根冰棒或是任何糖果,大家都輪流著舔來吃,每一個人都分享得到,也沒有人什麼好顧忌的,生病就一起生病。而且大家都喝得一樣多,沒有人吃虧,也沒有人佔便宜,除非是倒酒人的手已經搞不清楚方向,只看誰先倒了,喝不夠再出去買,反正都市的店舖是永遠都不會關燈的。
 酒精的催化,大伙的嘴巴就變得更聰明,腦筋更靈活,我們的話題繞回部落的人事物,我們的部落永遠有講不完的故事,雖然有些故事都已經是講了又講、說了又說,但是每次再提出來總是那麼的令人回味無窮。
 
稻香繼續的輪過每一個人的手,「你看杯子要開花了啦!」如果杯子停得太久,有人會提出這樣的抗議。
 
酒精流到了頭腦,接下來的動作就是號稱吉他手的我,拿起尼督爾那把斷了兩跟弦的老吉他,彈起只有在部落裡才會聽到的家鄉歌,喝過酒大家都變成了合音天使,於是布農的八部合音重現在吹著寒風的台中都會區。我想我們身上留著布農祖先優良的血流,合聲的基因是不會因為時代的改變而退化掉的。
 
情緒越來越高亢,我們就都站起來Malastapang(誇功宴)。
     Hu hu hu 
呼!呼!呼!
     Hu hu hu 
呼!呼!呼!
     Misna qabas
    很早的時候
     Lavilavi 
  就追隨著
     Madedengaz 
執老一輩
     Muntankinuz 
走向後山
     Samoq heza 
突然跑出
     Vanis dengaz 
好大山豬
     ………… …………

     Uka bunun 
從來沒人
     Siska zaku 
比我厲害
     
Hu hu hu 呼!呼!呼!
     Hu hu hu 
呼!呼!呼!

 地板被我們踩得碰碰響的,而聊到傷心處,我們又會難過的擁抱在一起流眼淚互相安慰,感嘆命運的捉弄。
 
一直坐在一旁盯著電視的阿娟一定把我們當作神經有病,沒錯!我們是在發神經,我們這些山地人,就是只有在酒後才會吐出心內的委屈。
 
「乜寇!陽光很強嗎?為什麼你的眼睛一直在瞇瞇眼啊?要不要帶副墨鏡啊?」遭到如此的嘲諷顯然我是已經不行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醉倒的,好像聽見尼督爾在跟誰吵架,說什麼晚輩對長輩要懂得尊敬,說什麼你不要以為你是長輩就可以怎麼樣的,連閩南人用來尊敬別人母親的問候語都派上用場,也聽見有人在勸架,想要站起來,但是我的頭殼已經灌滿酒精,我無法抬頭,就這樣失去了意識,進入黑暗的世界。
 睡夢中我聽見好像是在山上搬運車要發動的引擎聲,我還以為我現在是在山上家裡睡覺,下意識就覺得不太對,勉強張開被眼屎粘在一起的眼皮,才發現原來那引擎聲就是身邊的凱書魯在打呼,嘴巴像是吳郭魚一樣一開一閉。不知是誰把我弄到床上去的,我最後的記憶是停在浴室裡嘔吐,然後回到沙發上,之後不省人事。
 
陽光從窗簾溜進房內,提醒我現在已經是早上了,頭好暈,從肚子裡散發出來的酒臭味,我自己都覺得噁心,其他人不見了,大概是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我回頭看看那阿娟是否還在,不在!但令人心跳的大乳依然留在我記憶裡……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嘴裡低估著),抬頭看到牆壁上的時鐘,嘩!快十點了啊!今天是早上一、二有節的,現在已經是第二節下課啦,哇!早知道我就不要…哎呀!算了!看來今天勢必已經是遲到了,心想反正也不差這一次。
 把凱書魯叫起來,停止他那會讓我想家的打呼聲,下床到冰箱裡拿了一罐礦泉水往肚子裡灌,再到浴室裡洗把臉,驅走體內惡臭的酒味。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tongkusaveq&aid=1552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