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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肝的問題
2014/08/03 01:08:24瀏覽1059|回應0|推薦0

心肝的問題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91.10.31

好不容易挨到了暑假,我背起了厚重的行囊,此刻的心情是期待的,期待回到美麗的家鄉。

坐上從新竹車站坐上南下的電聯車,車廂內的冷氣非常的冷,冷得讓我想起部落對面的玉山主峰,既使在炎熱的夏季,黑夜臨到,俯吹而來的寒氣,讓晚上都還需要蓋棉被禦寒。我閉起眼睛為我回家的路程做了一翻祈禱,願上帝祝福我回家的路途平安順利,二方面我也正想閉目養神一下。

但坐在我身邊這一位渾身散發著菸槍味的閩南老人家,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胸口的口袋裡有一盒被摸得皺皺的黃包長壽煙,顯示他的確是一位老菸槍,而他另一支手緊緊地抓著一個袋子,袋子裡頭裝著的是一盞緊急照明燈,上面灰塵塵、髒髒的。

「阿伯,你欲去兜位?」好奇的我索性就用我生疏不怎麼輪轉的閩南話問到。

老人睜大眼睛斜看了我一下,然後嗽嗽喉嚨告訴我說他是要去豐原找他弟弟,他說前些日子他南下豐原時,他弟弟送了他這盞緊急照明燈,因為最近經常停電,有了這個照明燈會比較方便些,一停電就可以有照明。可是才用一兩次,這緊急照明燈似乎就壞了,不能再使用了。所以他非常的生氣,決定要去找他弟弟講一講,說為什麼送他一台壞掉的照明燈?

聽了老人家這一翻的說明,我發現我應該遇到了一件新鮮事,居然會有人大老遠從台北南下台中豐原卻只為了一盞「照明燈」,他這一趟車程也足以買一盞燈了。我真是服了這老人,也足見老人斤斤計較之心態。不過看老人說的那麼認真,或許這對他而言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嚴重影響了他的生活秩序,以及手足之間的信任。

很快地我們成了無聊車上談話的旅伴,我們聊的很多,特別是關於九二一大地震的災情。

「你厝有按怎嘸?」老人關心我家是否也遭殃。

「有啊,我厝嘛叭逗(跌倒)囉!」我比了一個摔跤的手勢。

「啊…厝裡人干有按怎嘸?」

「人攏平安啦!」

 

閩南老人碰到原住民的我

「嘸要緊,人嘸按怎平安就好!」老人這樣安慰我。老人說他長那麼大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嚴重的災難,他說這是一百年一次的大災難,這樣的宣稱似乎很容易在漢人同胞口中說出,我想這是漢人面對反常自然現象的一種反應吧,用來估量自然規律的產生,只是現在這種天災(人為的成分的居多)似乎已成為常態性。他說最嚴重的地方是南投的中興新村,他這麼認為其實是因為災後他只到達這裡。講到激動處講話的聲音就越粗大,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

就在快要抵達苗栗站的時候,老人知道我是原住民同胞,就開始改口用他也不很輪轉的台灣國語跟我說話,他說:「這個原住民啊心肝都很好…」他把右手心輕輕地貼在心臟的位置跟我說,讓我感覺滿好的,也彷彿得到了一種認同與接納。他認真的告訴我:「以前啊…人家都叫你們是蕃仔,我沒有惡意說壞啦。少年的,不要生氣聽我講…」老人一副要給我一些機會教育的樣子,他繼續說:「也有人說山地人,現在呢要叫原住民,要沒有,這個原住民會凶喔!我以前在作兵的時候,這個原住民啊…心肝都很好。」他再次用右手心輕輕地貼在胸口上,停留在老人家的記憶裡的原住民的是老實、好相處、樂觀、順服以及沒有心機的民族,加起來就是「心肝很好」,這個印象從他當兵接觸了原住民就一直停留在他腦海裡,總之就是「心肝很好」!

今天碰到屬於原住民後代的我,就興奮地把這被灰塵封蓋的記憶挖出來與我分享,身為後輩的我,只有點頭表示贊同的分。他一直強調原住民跟他們台灣人其實都沒有什麼兩樣,都是台灣人,只要肯打拼都有機會,都會前途。

之後他食指豎在嘴前似乎要跟我說什麼秘密,然後再向四周環顧了一下,非常的嚴肅,那黑黑的、厚重的眼袋,此刻看起來就像電影裡吸血鬼的眼睛,讓整個氣氛變得詭異,他刻意的壓低聲音,時空頓時凍結,但其實還是很大聲,也引起許多人側耳探聽,我才發現原來這節車廂有許多人似乎都在虧聽我們的對話。

 

同車乘客也跟著神經緊繃

「我跟你講喔,你不要跟別人講,這個不是我在講…」他又再度環視了四週,似乎故事就要來到高潮之處,附近的乘客也跟著神經緊繃了起來,「我跟你講,這個客家人的心肝是最壞的。」這次他是握著拳頭並且頂在心臟的位置,嘴唇也裂成一線,很用力的說,似乎表明了他在客家庄那裡受到了不少的傷害,一直到現在心還在淌血,靈魂還在憤怒。

「那時,我們在客家庄幫他們割這個稻子,做好幾天都沒有休息。」那時他還是個阿兵哥,「噢!這個天氣很熱想喝水,這個客家人心肝很壞都不會拿水來,晚上洗完澡就隨便睡在人家的院子。」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也顯示那是一個不怎麼美好的回憶。

停了一下之後他繼續說:「有一次我真的嘴很乾,沒有水喝,我就去給人家摘芒果吃,那時我才丟了一顆石頭…幹ㄨㄨ!那個客家人一看到我馬上全村都拿那個掃把和鋤頭要打我一個人,幹!」但老人那一聲「幹」幹得很大聲,好像一顆大石頭突然丟入平靜的池水,不僅濺起了巨大的浪花,也產生了廣泛的漣漪效應,導致整個車廂似乎也被振動了一翻,所有的乘客都被微微的震了一下,也引發了一串沉悶的噢…聲,以及咳嗽聲。

他繼續說他當時被客家庄的人給團團包圍,把他當作土匪一樣,還好長官來解圍,不然自己就遭殃了,他永遠無法忘卻的是,當時好幾個客家庄的婦女手插腰將他圍起來罵的情形,他說他雖然聽不懂客家話,但非常受到汙辱,「有人還丟石頭給我呢…」他說,堂堂一個大男人被女人圍罵,他的靈魂真的被傷害了,所以他握住胸口彷彿在阻止心臟滴血,一直到現在。

 

 

「我告訴你喔,我們這個台灣人呢,客家人的心肝是最壞的,那個女人圍過來一直給我罵,一直一直給我罵呢!」老人說話時眼睛都佈滿了血絲,顯見那傷害仍然沒有被痊癒。最後他在這裡下了個結論:「…所以啊,少年的,以後對客家人你要小心喔。他們的心肝很不好!」他講完這句話又看了一下四周,像是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在講什麼一樣,但他的聲音卻從來沒有小聲過,我看見身後的一位婦人顯得坐立不安,呼吸很急促似乎是想要表達什麼,又被卡在喉嚨似的,只好不斷地嗽嗽喉嚨。

「噯細粒呦(要小心呦)少年的,再見,沙呦哪啦!」不多久豐原站就到了,老人手緊緊地握著那盞緊急照明燈,另一隻手揮手跟我說再見,我也向他揮手道別,並且在心裡祝福這位老人家可以處理好照明燈以及跟他弟弟之間的關係。

之後火車又再次啟航,上車的乘客還沒有坐穩,我就聽到有人向我這邊說到:「這個老人家…講話一點道德都沒有…,他…他們閩南人的心肝喔才是最壞的,你…你們原住民喔不要聽他們胡說八道…。」應該剛剛坐在身後的那位婦人想要發表談論。

我對她尷尬地點頭笑了笑之後就拿起報紙來看,因為我也不知該如何回應,這一個複雜的台灣族群關係的議題,我也聽見有一些人似乎在取笑她的舉動,也有人想跟著提出意見,不過最後都被強冷的冷氣給壓住了。最後我端詳了一下這婦人,不想也猜得出她一定是一位來自客家庄的客家婦人,此刻的她正試圖捍衛客家民族的民族尊嚴,就像當年客家婦女如何捍衛他們的芒果園一樣,一粒也不能丟。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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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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