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布寺印象

楚布寺是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派，也就是「大寶法王」的祖寺。在來西藏前，我有些信仰大寶法王的朋友，透過他們我得到了一條被法王加持過的紅繩子，在西藏這條紅繩子一直掛在我的膀子上，因此雖然不是法王的信徒，但也覺得有種特別的緣分，所以腳步自然便往楚布走了過來。走進楚布，沒有預想的繁華興盛，反而更多人去樓空的凋傷寂寥。但幸喜楚布所在的山谷清新寧靜，彷彿世外桃源般別有洞天，讓人依然心生歡喜。

噶瑪巴的祖寺

楚布寺在拉薩西方約60餘公里的山谷裡。一早在大昭寺廣場坐上往楚布的班車，一路都傍水前行，前半段路跟著拉薩河走，這裡的河水寬闊浩大。過了堆龍德慶縣城不久，後半截子的路又閃進了楚布河谷，這裡的溪水窈窕幽靜，另有一番氣象，但同樣都為路途增添了明亮的水色。沿途的景色十分秀麗，像是走入桃花源的溪徑。

一小時餘，車行近群山環抱的楚布寺前，眼前的院寺讓人動容。相較於許多高踞山頭的藏地寺院，楚布雖少了些由上而下睨視的權威感，但沿著河北岸麟次櫛比舖排開的院舍，卻自有種彷彿世外高人的無上莊嚴。相較於剛才一路行來的溪谷幽深，你很難想像在幽深裡竟還藏著這麼一處寬闊的地面，而楚布獨踞其中，像似隱居深處的修行者。這種從幽深中乍然相遇的壯麗，有種戲劇的效果，類似於柳暗花明後的驀然驚喜。

這山谷裡所有的壯麗都始自於西元1187年（一說是1189），噶瑪噶舉派的始祖杜松虔巴（Karmapa Dusum Khyenpa 1110～1193）在此創立了楚布寺，從此逐漸發展成為噶瑪噶舉的主寺。杜松虔巴的另一成就是他首創了藏傳佛教的「活佛轉世」制度，他也被後世尊稱為「一世噶瑪巴（「噶瑪巴」，意為「行佛行事業者」）」，這套從楚布走出去的制度，後來為其他教派學習沿用，影響西藏甚為深遠。

首位轉世的活佛，二世噶瑪巴噶瑪巴西（Karmapa Pakshi，1203～1283），於1247年升任楚布寺法台，他繼續擴大楚布寺的規模，並親手為大殿製作了一座高約6公尺的「拉千即大佛」。他任內和蒙古建立起關係，1256年蒙古大汗蒙哥汗賜給他一顆金印和一頂金邊黑帽，從此「噶瑪巴」一系又被人稱為「黑帽系」。而且隨著「黑帽」勢力的逐漸擴大，楚布的聲名也越來越響。

五世噶瑪巴德新謝巴（Karmapa Dezhin Shekpa，1384～1415）於永樂五年（1407年）被明成祖封為「萬行具足十方最勝圓覺妙智慧善普應佑國演教如來『大寶法王』西天大善自在佛領天下釋教」，從此歷世噶瑪巴也有了「大寶法王」的稱號。也約在當時，原來依附於元朝而統治西藏的薩迦派沒落，由噶舉的另一大支派「帕木竹巴」興起取代。帕木竹巴後來沒落，則由噶瑪噶舉接續政權，這段期間約百餘年（15世紀～16世紀中）是噶瑪噶舉勢力最盛的時期，那時的楚布寺也是西藏主要的權力中心。這種興盛的狀況一直要到明末清初格魯派的達賴五世引進蒙古軍隊排除噶舉勢力，以楚布為代表的噶瑪噶舉才逐漸走向沒落。

近世噶瑪噶舉的再度興起，得歸功於第十六世噶瑪巴讓炯立佩多傑（Karmapa Rangjung rigpe dorje，1923～1981），他是西藏各教派中最早赴海外傳教經營的活佛喇嘛之一，因此噶瑪噶舉在歐洲、北美，甚至非洲很早即建立起傳教修行的道場。他在教派內對後進人才的提攜培育也不遺餘力，使得「噶瑪巴」在全世界都享有聲譽。現在在楚布常可見不少來朝聖的外國人，這和十六世在海外的推廣有密切的關係。

十七世大寶法王在上世紀末的繼立，象徵著這幾乎和楚布寺相始終的轉世制度，已連緜不絕地進入了第九個世紀。雖然清代已來格魯派強勢的對噶舉寺院採取了兼併改宗的措施，致使噶舉寺院數目銳減。但噶舉派在西藏仍是僅次於格魯、寧瑪的第三大教派，其在海外的勢力更是龐大，如在台灣的藏傳佛教中它也只僅略次於寧瑪，我們身邊篤信藏傳佛教的朋友也常是「噶瑪巴」的信徒。懷著這樣的印象走近楚布，你或許會對寺內的壯盛及熱鬧有些期待，但真走進去了，卻難免有些悵然的失落。

劫餘後的莊嚴

走進楚布，初見的是大廣場。大石板舖就的廣場，仍顯得氣度非凡，這裡是每年夏季舉行跳神節的地方，其熱鬧還可依稀想見。廣場上立有一刻著吐蕃文字的石碑，據信是九世紀吐蕃贊普「熱巴巾」（又名赤松德贊）在位時的古物，至今已有千餘年的歷史。石碑的文字描述了當時這附近有座「江浦寺」的建寺過程，內容雖和楚布寺無涉，但卻是研究吐蕃時期政治、經濟、宗教的重要史料。或以其年代久遠，又有地緣關係，以是成為楚布寺廣場上的「擺飾」。

廣場的後方有排高聳的石條長階，長長地舉起了楚布寺的大經堂。經堂裡除了誦經的大堂，還有大寶法王的寢殿、會見廳等，是楚布寺最重要的建築物。但見經堂外漆以象徵權勢的絳紅色外牆依然鮮豔，牆面上貼掛著的幾枚銅製吉祥徽，以及頂端燦燦金光的雙鹿法輪，仍有著千年古寺的巍峨氣象。這時適逢換季，一些喇嘛且吊掛在寺外，拉起冬季才用的黑色布幕，在巍峨壯麗中還多添了點勞動的熱鬧氣息。

步上石階走入經堂裡，室內的景象讓我有些吃驚，經堂並不如想像中那般的華麗。轉入後方的殿室吃驚更甚，許多的殿室根本只是空落落的大房，偶而還可見一二工匠於內做些縫製經幡、鍛製佛具的工藝活兒，我馬上想到的是「文革」，原來這裡也曾歷經瘋狂的破壞。後來才知文革期間楚布寺的三十多座主建築幾乎全被夷為平地，連大殿裡供奉了長達700年的「拉千即大佛」也不能倖免於難，遭到了完全的毀滅。據1982年回到楚布寺的貝魯欽哲仁波切描述，當時的楚布就是「一小間房子，住著一位喇嘛和二個小沙彌。」這就是劫餘後僅剩的楚布。

現有的楚布，幾乎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後的「重建」，或者應該說是「新建」吧。知道此事實後讓我非常的悵惘，我也和寺裡的一些喇嘛問及1999年以「為了接受噶瑪噶舉傳承深奧的灌頂、口傳和教授（噶瑪噶舉的上師多在印度）」為由自行前往印度的十七世大寶法王，但喇嘛們多率皆無語，雖然能明白他們的立場，但還是有種遠程訪師友，但主人卻不在家的失落感。

寂然的踅出寺外，我望見河對岸的展佛台，據說每年藏曆的四月十二日都會在那裡展出巨幅的唐卡，而且聽說昔日楚布的巨幅唐卡及喇嘛們跳神穿的舞衣，都是用漢族皇帝賞賜的綢緞製作的，所以藏地有諺語云，「不要與哲蚌寺比權勢，不要與楚布寺比財富。」但從現在楚布的重建進度看，昔日著稱的財富恐已不復了吧。

越過楚布河，遙望寺後的山腹間，仍可見不少不起眼的建築遺跡散落其中，聽說那裡有噶瑪噶舉派取得最高成就的場所──密宗修習院，以及嘉察活佛駐錫的主寺──確嘎岡寺(Chögargong)。半山間還有一些更不起眼的小設施，那些可能是包含歷代噶瑪巴在內的許多上師曾修行的閉關洞穴。噶瑪噶舉派師承密勒日巴，向來有重視修習的傳統，楚布寺現在仍訂有「三年修習」的制度，據曾參與修習的老喇嘛回顧，修習的情形略如下，

 「那裡面有不少小房子，一間小房子只能容得下一個人，每天清晨四點多鐘進行修習，到九點多吃點糌粑，喝點茶，這是第一次的修習。緊接著進行第二次修習，一點吃飯，中午不休息。進行第三次修習，到下午五點結束，第三次修習完畢，到院中的經堂去舉行供神儀式。八點，繼續修習到深夜，夜裡不能解開腰帶，靠牆兒打一會兒盹兒，接著進行第二天的修習。」……平均每次修習四個小時，每天修習四次，一天修習十六個小時。修行三年零四十五天才算圓滿。這期間不能見任何人，飲食由院中專人提供。……（摘自「青藏建築與民俗」書中「走訪楚布寺」一文）

在仰望這些修行洞時，我似乎也有了些明白，楚布寺的莊嚴其實並不在寺院的壯麗與否，而更在這種修習的精神。究竟佛、法、僧三寶裡，根本也沒有寺院的地位。只要佛在、法在、僧在，這屬於楚布的莊嚴便會繼續延續下去。

藏在深山裡的寧靜

靈台清明若有所悟，再呼吸口山裡的清氣，我對這片山谷似乎也多了份感受。在展佛台這側看楚布，但見清亮的溪水上五彩經繙飄飄，更憑添了幾分亮麗的色彩，

經繙下此時許多犛牛走來，黑壯的身影和彩色的經繙正好交錯出美麗的圖畫，後頭一老牧人躲在牛群裡閒踱來，更彷彿是不知有魏晉的先秦遺民，

行步踱向楚布週遭，分訪立在寺東南西北角的紅、白、黃、綠四佛塔，聽說這象徵著四大天王對寺的衛護。塔的鮮豔顏色非但讓人沒有「老僧已死成新塔」的感慨，反而更像是老店新開的助興市招，

同樣觀感的還有刷得極白的「善逝八塔」，完全的新品，展現出一種全新開始的嶄新氣象，

只有寺旁的那嘎村不同，它仍踩著它千百年來慣習的步調，一樣的灰牆矮屋，一樣被牛羊踩爛了的土徑，蜿蜒不知到了胡底。陽光下靜謐的高原小村，村裡人此時全不知去了哪裡，安靜的半點音聲都無。我喜歡這樣的小村，以為這樣的溪谷就宜有這樣的小村，我很想在這裡住上十天半個月，

再走回寺裡，已是往拉薩的班車將回返時，早上同車來朝聖的信徒，以及一些將赴拉薩辦事的喇嘛，全都聚集在廣場上的石碑前。一個彷彿不堪豔陽拂照的喇嘛正低著頭，沈悶著似若有所思，旁邊一大藏獒沒事一般地自理身上狗毛，兩者一閒適一憂悶，恰似我來楚布的兩種心情，但最後的最後，我的心終歸是偏向大藏獒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