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布拉康印象

約莫在七、八世紀，有一個國家，勢力曾北及甘肅的河西走廊及新疆的安西四鎮，西至喀什米爾、吉爾吉斯的大、小勃律，南及印度的中天竺及孟加拉海岸，東至岷江河畔的馬爾康及雲南的西洱海。兵鋒甚至曾一度占領大唐的國都長安，並且和大食爭奪中亞絲路也絲毫不落下風，這個堪與大唐、大食鼎足而三的國家，卻經常受人忽略。它，就是吐蕃。

上圖為吐蕃曾影響，或曾作為其屬國的勢力範圍圖。

眾所周知，吐蕃起自西藏，但鮮少人知道它最初的發源地。而雍布拉康，就是它奔向世界的起點。要認識吐蕃，及早期西藏的歷史，位在山南地區的雍布拉康，是絕不可錯過的地方。

遊戲的平原

從拉薩往山南的首府澤當，一路都傍著河走，先吉曲（拉薩河），後雅魯藏布江，都是衛藏最主要的河川。枯水期的十月，但見髮辮狀的水系裡一片沙丘平衍，時見綠樹點點，很有些「天淨沙」的荒闊寂寥氣象。路程不遠，只約150餘公里，若從雅魯藏布江畔的拉薩機場出發，更僅需個把鐘頭即可到達。
 

澤當在雅礱江匯入雅魯藏布江的匯流處，地勢更見開闊。在藏語裡，「澤」是遊戲，「當」是平地，「澤當」即「遊戲的平原」。而一個起於該地和藏民族起源有關的傳說，更是為「澤當」的意含──遊戲的平原，下了極佳的註腳。

據說從前有個獼猴，他是西藏的保護神──觀世音菩薩的弟子，他被觀世音指派到雪域修行。後來一位魔女化身美女來挑逗他，用盡所有引誘的方法，卻無法讓獼猴動心，過程中魔女也愛戀上獼猴。最後，在無計可施下，絕望的魔女想到了一個狡獪的技倆，她向獼猴哭訴，「如果不和她結為夫妻，她將和魔王成婚，生下一代代的妖魔，讓雪域大地成為魔鬼的世界，捕食這裡所有的生靈。」

這樣惡毒的咒誓，讓慈悲的獼猴為難了，他既不能殺死魔女，也不忍雪域因此生靈塗炭，於是他向觀世音菩薩徵求意見。觀世音菩薩贊許了他的善念，並祝福他和魔女的婚姻，於是獼猴便和魔女成了婚，並生下六個子女。這些子女後來成為藏族的祖先，而他們最初遊戲的平原，就在雅礱江河谷的澤當一帶，至今澤當城南的貢布山上，還有個「神猴洞」，據說即是此傳說的見證。

由此傳說也衍伸出西藏鎮魔圖，藏人將藏地的山川形勢想像成魔女臥倒的姿態。上圖收藏在西藏的羅布林卡。

還有，在西藏早年的史書及唐史關於吐蕃的記載中，也都曾記錄吐蕃王國的創始人是「悉補野」（ShI-Pu-Ye），而此名字在後來的藏語裡被重構為讀音「普杰」（Pu-Gye），即「多髮之王」的意思。而早期藏人也常被四鄰呼為「東瑪」（Dong-Mar），也就是「赤面人」，因為他們有「赭面」的風俗。「多髮」、「赭面」，不就是獼猴的形象嗎？可見這個藏民族起源的傳說，可能在當時即為藏人所崇信。

現在走進澤當市街，已難覓遊戲的蹤影，甚至連遊客也鮮見。以農業為主的地區，市容也略顯樸素，全沒有昔日帝國的模樣。只有市中心圓環的天馬還可觀，據說吐蕃當年即憑藉品種優良的藏馬，加以皮製重裝，組成烏雲般的騎兵而縱橫天下。這圓環裡的天馬，彷彿訴說著昔日的輝煌。

母鹿後腿上的宮殿

雍布拉康在澤當城南十餘公里處，從澤當往雍布拉康，一路都隨著雅礱江上行，相較於方才的雅魯藏布江畔，這裡更常見莊稼良田，民居村莊也隨處可見，十月金秋，一片豐收富足的景象。雅礱江河谷，無愧是西藏傳統的農業發達地區。

走近雍布拉康，就如同走近布達拉宮，日喀則、江孜等地的宗山城堡，因為型制上它們都是高踞在山頭上的軍事堡壘，同樣也有俯視萬民的威壓感，這是舊時西藏行政機構常採用的建築型式，而其原型應該就是這座雍布拉康了，因為相傳它是西藏第一座王宮堡壘。

這座王宮建立在扎西次日山上，據說扎西次日山的山形就如同一隻臥倒的母鹿，而雍布拉康就建在「母鹿」的後腿上。而藏語裡「雍布」就是母鹿，「拉」意為後腿，「康」為宮殿，「雍布拉康」即意為「建在母鹿後腿上的宮殿」，名字本身，實已形象地傳達了宮殿的整體形勢。

 在現場不容易看清楚扎西次日山的形勢。但在Google Earth的衛星圖中，卻可以清楚看出「母鹿後腿」的樣貌。

要認識雍布拉康，還得親身走上。上雍布拉康的山徑不長，僅十餘分鐘即可登臨。在上行山徑時， 恰遇雍布拉康在整建，幾匹馬、三兩雇工，不停地負著重物上上下下，我想到了康巴的諺語，「幸福是圓的東西不容易背，苦難是扁的東西老貼在背上。」在參訪昔日輝煌之際，同時也見證了苦難，苦難和輝煌就像是光和影，時刻俱在。而在這片艱困的雪域大地上，苦難還似乎更多了些。

地方莫早於雅礱

在雍布拉康的高台上，你可以望盡雅礱河谷四周的形勢，也在那時，才可以體會何以這個雅礱小部落，可以憑之一統雪域高原，並且和中古大國併立爭雄的祕密。這祕密，應該就是雍布拉康下的這片沃野良田吧。

雅礱河谷以其優越的天然條件，向來被相傳是西藏農業文明的起源地。而雍布拉康的肇建者，也是第一任贊普「聶赤贊普」，更因將農耕技術帶來這裡而備受愛戴，……

相傳在西元前二世紀時，生活在雅礱河谷的牧人，發現了一位語言和當地人不同的年輕人，大家覺得好奇，於是派12個人前去了解。他們問這小夥子從哪裡來？但他卻不會回答，只是手指著天空，大家以為他是天神之子，於是這12個人便輪流讓他騎在膀子上，馱他回來，並擁立其為王。由於以頸承之，因此尊稱為「聶赤贊普」，即「頸座王」。

這位來自遠方的頸座王，在這裡教導人民耕田種地，雅礱河谷才開始有了農業。至今在雍布拉康附近，仍保留著號稱是「西藏第一塊的耕地」，人們出於感念，也為他建了雍布拉宮殿。藏曆推算，時間大約在西元127年左右，至今已有二千餘年歷史。

所以西藏民間傳說，「宮殿莫早於雍布拉康，國王莫早於聶赤贊普，地方莫早於雅礱。」雖然這未必確實，究竟在雅礱雄起的同時，整個雪域高原還有蘇毗、羊同等部落，以及數不清的地方氏族。但後來的藏人，在情感上的確是認同這樣的說法，並將雅礱視為西藏歷史文化的重要起點。

攢尖金頂的寺院 

現在走進雍布拉康，兩層的殿室已絕無贊普生活的氣息，它已純然成為藏傳佛教的廟宇佛堂。而這改變，始於33代贊普──松贊干布。

約西元629年，13歲的松贊干布在雍布拉康登上歷史舞台。雄才大略的他，首先滌平國內蘇毗、工布等地的叛亂，然後北上擊破吐谷渾，威震青藏高原，如「新唐書」的記載，「西域諸國共臣之」。晚年，甚至還南下討伐天竺，將北印度納入版圖。短短不到30年，吐蕃從僅領有衛藏地區的蕞爾小國，一躍成為雄視青藏高原的霸主，偏隅於山南的雍布拉康已不能稱其視界，於是松贊干布主導營建的拉薩布達拉宮，成了帝國的新王城。之後，雍布拉康雖仍然是贊普的夏季行宮，但已不復輝煌。

王宮的另一轉變來自於佛教的傳布。其實早在28代贊普拉妥妥日聶贊時期，即傳說有《六字真言》、《諸佛菩薩名稱經》，及黃金寶塔、牟陀羅手印等寶物莫名地降落在王宮屋殿，當時人並不知道這些經書、法器的來歷，但認為是神物因此妥善收藏。據後人解讀，此傳說可能顯示佛教已開始進入雅礱地區，時間約在西元五世紀左右。

吐蕃在九世紀滅亡後，雍布拉康也隨之為人所遺忘。它再次受人矚目，已是明末清初的五世達賴喇嘛時。這位出生在雍布拉康附近的瓊結地方，被尊為「阿巴欽波（偉大的五世）」的宗教領袖，主導將雍布拉康改建成一座藏傳佛教寺院。從此，碉樓式的建築上頭，才有了寺院式的四角攢尖式金頂，而宮殿四周，也才有了不少轉經筒。關於吐蕃的回憶，可能僅存於內室裡的壁畫內容中，聽說畫裡描繪了西藏的第一位贊普、第一座宮殿，以及第一塊耕地的故事。

回望雍布拉康，恰見半輪新月高掛城樓之上。這樣的月吐蕃時期也應有，只是同樣的月下，世事卻已兩樣。其實現在的雍布拉康，也只是文革劫餘後的重建，即使和之前能差相彷彿，但也不過似五世達賴整修後的樣貌。而那也只是佛教興盛後的產物，絕非吐蕃武士雄糾糾登臨的舊模樣。

 除了佛教後弘梵音遍野的西藏外，是否還有個更原始的西藏呢？在古老的吐蕃時期，佛教和苯教還在對立爭鬥著，原始的宗教氣息還甚濃厚。那時吐蕃武士的驍勇，也非後來僧官體制下的藏兵可比擬。可以說雍布拉康所代表的吐蕃時期，應是佛教興盛前較原始血性粗獷的西藏，這些特質在現代的藏人身上還可以見得到，但在西藏的歷史卻已成千古絕唱了。僅剩這伴著冷月的雍布拉，還在低低地呢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