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強烈的感傷，既強烈又久違的滋味，是那種距離被扯開來的裂縫。與珮如的感情生變，徐橋告訴自己這段感情已越走越遠。不好嗎？該來的來，該走的走。

走出台北看守所大門，徐橋沿著土城的街道頭也不回地往前快步走，搭上前往台北車站的巴士。冬天日射並不刺眼，穿過車窗的陽光格外暖和，心裡也雀躍起來。擺脫牢房的自由心情，就像18年前剛抵達東京的空氣一樣，外頭冷呼呼的，心裡頭卻沒束縛。當時是要去羽田機場…

1980年12月27日，徐橋11歲。為何要跟爸媽離開獨自留在東京，自己也不很清楚；只知道，這兩個大人的關係越來越惡化，常吵架；只知道，為了要搬到台北，媽媽已把台南的飲茶餐廳賣掉；只知道，踏上陌生之地又要展開另一個新生活。徐橋並不擔心面對新的開始，因為自幼便已習慣。
唯一不喜歡的是，不想跟重逢的媽媽分開。新生活依舊是陌生與孤單來作伴，另一頭的心情卻暗自享受擺脫了凶惡爸爸的自由。

跟著爸媽拿觀光護照進入東京，透過一位會說國語的徐姓陌生人找到養父片岡義夫，大人們商量付給這位開空手道教館的師傅70萬日圓，作為日後幫小孩子辦居留簽證的保證人兼假養父的酬勞。

這天是除夕夜，大小三口搬離暫居在大久保的白木屋公寓，找到池袋一間套房租下來，三人就在12坪大的房間迎接了1981新年。一向靈巧的媽媽把該有的家居整頓得舒適，只是跟爸爸之間的爭吵仍沒停過，兩個大人之間話很少，徐橋只興奮等著3月，要去東京中華學校唸國中部。

2月，媽媽辦了一次觀光加簽延期30天，看一切似乎就妥，爸爸說還有生意要忙先回台南，媽媽則打算待到孩子開學才返台。
開學前的周末，媽媽依依不捨提起行李廂，在巷口難得買了泡泡糖給兒子，隨即攔了計程車前往太陽城搭機場巴士。
母子倆上了巴士找位子坐下來，三月的陽光穿過車窗讓人感到舒服，只是溫暖不了親人將要分隔兩地的離愁，那種快斷掉的親情像從嘴裡拿出來的泡泡糖，黏在手指拉長一樣。

徐橋跟媽媽都沒講話，看著路上的樹一排排往後跑時，無意間望到媽媽頭朝著窗外流眼淚，雖然看著一樣景色，大人跟小孩腦子裡卻是兩回事。媽媽回去之後要跟爸爸協議分手回自己先生家，徐橋回去之後等著認識新同學。

巴士在一個路口停下來，從起霧的窗外看去，那是在銀座附近，媽媽曾帶小兒子來這裡買過羽毛棉被跟短大衣，她總是不惜花錢在自己孩子身上。這條陳年繁華的灰色街道很後現代，穿著過膝大衣的路人匆促往來，在東京，奇怪的就是人都走得特別快，覺得好像時間不夠用般。只見人們從嘴裡彼起彼落地呼出熱氣穿過十字路，徐橋也正佇在自己的人生路口上。

到了羽田機場，徐橋沒鬧情緒也沒掉半滴眼淚，就像五年級第二學期翹課找到離家出走的媽媽一樣，當時也沒講什麼話。只告訴自己，人只要不分開便不會有距離。諷刺的事，人與人總是分合離聚，有些人事後感情更黏密牢固，有些人站在同一條線上，卻不得不走向兩端。

眼看媽媽走進海關櫃台，這一刻親情的撕裂更真實，侵蝕到了骨子裡。
不想看著媽媽消失，我把頭往外看停機坪，幸好，天空還跟媽媽連在一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