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篇皆雷，慎入）

首部曲《蝙蝠俠－開戰時刻》，解構英雄神話，讓蝙蝠俠回歸人性，克服恐懼的韋恩走出創傷，變身蝙蝠俠捍衛高譚市。可是二部曲「黑暗騎士」一開場，象徵韋恩內在恐懼的稻草人就出現，諾蘭由此抛出議題：戴上面具的蝙蝠俠，真的可以成為韋恩人生的救贖嗎？

為了克服恐懼，韋恩戴上蝙蝠俠的人格面具，如果韋恩擺脫恐懼陰影，蝙蝠俠就不需要存在，因此蝙蝠俠與恐懼是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開戰時刻》裡韋恩的恐懼源於個人潛意識的創傷，《黑暗騎士》裡他的恐懼來自集體潛意識，他的城市高譚市。他害怕高譚市崩壞、害怕高譚市成為罪惡之城，於是化身蝙蝠俠，扛起高譚市存亡的十字架。可是高譚市真的需要蝙蝠俠嗎？

《黑暗騎士》開場即揭開高譚市藏在黑暗裡的真相，銀行發生搶劫，被搶的是專門為黑道洗錢由黑道所經營的銀行，執行搶劫行動的歹徒則由小丑領軍，而他受僱的對象就是黑道。至於鑽「中國人不會引渡中國人」漏洞的中國會計師劉先生，則藏身於香港，負責五家黑道銀行的帳務處理與金錢流向。這個環環相扣的龐大犯罪網，諾蘭以明快手法告訴觀眾，這就是高譚市，一個黑道橫行的暗黑城市。

但是製造城市犯罪率的雖是黑道，讓城市沉淪的卻是白道的墮落？新任檢查長哈維與警察隊長戈登因劉先生潛逃出境，兩人發生爭執，哈維抱怨戈登手下收賄包庇黑道，戈登反批監察官裡有馬龍尼的眼線。諾蘭向來很會說故事，一段對話將高潭市的罪惡生態清楚勾勒，黑道橫行，白道貪圖利益，官兵與強盜沆瀣一氣，普羅百姓只能如魚肉任其宰割，這個城市如何救贖？

因此高譚市需要英雄，在黑夜裡打擊罪犯、救援弱小的蝙蝠俠雖然給了市民一絲希望，但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罪惡，則讓韋恩明白一件事，要解決罪惡必須打擊真正的結構核心，就像他可以把劉先生從香港抓回高譚市，但無法讓他伏法。高譚市需要的是光明正大面對罪犯的英雄，就像檢查長哈維丹特。

哈維丹特被稱為「白色騎士」，在眾人皆濁的檢察體系裡他如一道清流，嫉惡如仇、正義凜然，他敢言敢行的膽識讓韋恩理解，或許適合高譚市的英雄不是戴面具的蝙蝠俠，而是真面目的哈維丹特，諾蘭借用餐廳的一場對話舖陳這個可能性。

國家芭蕾舞蹈明星娜塔莎說：「高譚市民竟然崇拜一個戴面具的制裁者？高譚市需要你這種守法的英雄，而不是無法無天的蝙蝠俠。」韋恩說：「沒錯，是誰准許他這麼囂張的？」哈維說：「每一個人，所有袖手旁觀看著惡霸肆虐的人。」如果戴上面具就可以行使正義，人人都可以是蝙蝠俠。「蝙蝠俠只是一個象徵」，真假有何重要？

可是哈維丹特不同，哈維不需要面具，因為他堅持唯一道德標準。他說：「你沒有當英雄而死，就是活到看著自己變成壞人。」他認為沒有人想當一輩子蝙蝠俠，他一定會尋找繼承者，娜塔莎說：「也許你就是這位披風蒙面俠。」

這段如同預言式的對話，將韋恩與哈維連成正義連線，高譚市或許需要蝙蝠俠，然而高譚市不能只有蝙蝠俠。也許哈維可以是蝙蝠俠的另一個分身，甚至繼承人，一個不需要面具，正大光明的正義執行者。韋恩為何對「英雄」光芒不戀棧，因為瑞秋是他的阿尼瑪，他需要瑞秋的愛與認同。韋恩說：「記得你跟我說過，有一天高譚市不再需要蝙蝠俠。那一天就快到了。哈維就是那個英雄，他不用戴著面具，也能把城市裡一半的罪犯關起來，高譚市需要能露臉的英雄。」如果哈維能夠做蝙蝠俠做不到的事，高譚市有一位超級英雄就夠了，他也就能以真實的身份面對瑞秋。

「正義是對，邪惡是錯」的二元對立，卻將他與哈維推入深淵。韋恩以為他和哈維同站正義一方，就能戰勝邪惡。哈維運用犯罪集團法案，一次起訴五百四十九名罪犯，如此大動作引起黑道的恐慌與反擊，於是集體僱用小丑反制，小丑將目標指向除去蝙蝠俠。他的計謀是以殺害市民威脅蝙蝠俠公開身份，先後示威式的殺害警局局長及審理法官，同為目標的哈維被韋恩及時藏匿，市長則被戈登擋下子彈。小丑的殘暴行徑讓韋恩陷入「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困境。

諾蘭借小丑之手讓「高譚市需要蝙蝠俠嗎？」成為無法迴避的選擇，打擊罪惡的蝙蝠俠，是正義英雄。但以正義之名招來罪惡的蝙蝠俠，卻成為人民公敵。原來蝙蝠俠是否成為英雄不由韋恩與高譚市民決定，小丑成為其中的變數。

韋恩曾經告訴阿福：「蝙蝠俠沒有弱點。」阿福回答他：「但布魯斯韋恩有。」正義就是韋恩與哈維的弱點，他們以為世界非黑即白，他們以為正邪不兩立，小丑的設計卻讓他們看到並非善的動機就能成全正義，蝙蝠俠不自首成為間接殺人的幫兇，自首成為畏懼黑道的孬種，換言之在小丑的局裡，正義沒有贏面沒有零合，只能認輸。

哈維的強勢作為引起小丑強力報復，分別將哈維與瑞秋綁架至不同地點，在引爆炸彈之前韋恩必須選擇救瑞秋或哈維。韋恩做出選擇，卻中了小丑的陷阱，哈維燒傷成為雙面人，瑞秋則遭遇不幸。

韋恩與戈登對小丑的話信以為真，那是重視誠信的價值觀，然而小丑的欺騙卻讓他們見識一個真相，小丑和他們是不同的人，他沒有道德規則。就像隨著對象不同，他對自己臉部的創傷敍述也不同，如果一個人行為無規則可循，該如何對應？

小丑更讓韋恩明白，他所處的社會並非善惡二元的黑白世界，劫持哈維與瑞秋的人分別是戈登的部屬沃滋與蕾米斯，正義要如何面對好人、壞人中間的灰色地帶？沃滋收賄因為貪，蕾米斯被收買是為了替母親醫病，然而行使不義的她，仍然對著蝙蝠俠大叫：「害死他們的是你。」動機不善是惡，還是結局不善才是惡，諾蘭步步逼著我們直面內在良知。

韋恩逼問小丑下落，歹徒說：「沒有人會告訴你，他們知道你不亂殺人，你有原則，小丑毫無原則，沒有人敢為你惹毛他。」這就是韋恩與小丑最大的區別，有規則的正義與無規則的邪惡。阿福引用他在緬甸的經驗，分析小丑的性格。部落首領收受賄賂寶石，卻違反協議攻擊軍隊，阿福與同伴打算去取回寶石，卻見到紅寶石成為兒童的玩具，原來那名土匪把寶石亂丟，阿福說：「因為他覺得很好玩，有些人要的東西並不是金錢，你不能收買或威脅他，更不能跟他講道理，他只想看到世界陷入混亂。」

當一個人想為惡而為惡，沒有特定目的，該如何對抗？韋恩不解的問小丑：「你為什麼那麼想殺我？」小丑說：「我並不想殺你，你讓我的生命更完整。對他們來說你只是個怪胎，就像我一樣，他們現在需要你，當他們不需要你，就會把你當痲瘋病患驅逐你。他們毫無原則，只會隨波逐流，當災難降臨，這些文明人，他們會自相殘殺，我並不是怪物，只是想法比大家先進。」

韋恩終於明白，他以為哈維跟他是同類人，他們同樣站在正義的價值上，哈維可以成為他的光明分身。然而他錯了，或許小丑才是他的分身，他們同樣站在暗處，同樣戴著面具，如果小丑令人可怕，蝙蝠俠又何嘗不是尚未展開惡行的怪物？如果高譚市不能接受小丑，又怎可能接受蝙蝠俠成為高譚市的英雄？

哈維只有一個道德規範，韋恩曾責備他以丟銅板決定的不道德，但瑞秋知道他的銅板其實只有一面，正義是他唯一的方向。正義開道，他勇者無懼，檢查長就是他的真實面具，他敢挑戰黑道，阻止蝠蝙俠自首，然而當瑞秋被殺，當他半邊臉毀容。陰影吞噬了他，如果連瑞秋都保護不了，正義有何用？失去瑞秋的哈維，成為復仇的殺人兇手，只有一個道德規範的哈維，在信念崩解後一無所有，銅板的另一面被火燒黑，小丑成功的將白色騎士染黑，哈維成為真正依賴丟銅板的雙面人。

小丑說：「沒有規範才能實際活在世上，沒有可以威脅我的東西，力量再大也沒用。」然而沒有規範真的強大嗎？小丑的面具畫在臉上，在真假難辨的情況下，最後他也無法分辨自我，因此他藉由控制別人填補內在的空缺，當二艘郵輪做出超乎他預期的人性抉擇時，也崩解了他玩弄人心的自信。

哈維的唯一規則，小丑的無規則，讓韋恩明白二元對立的陷阱，一次又一次的挫敗經驗後，他逐漸知道自己和他們之間的差別。戴上面具的蝙蝠俠是正義化身，拿下面具的韋恩卻可以是花花公子。諾蘭以三人之間的差異釐清榮格人格原型：自我、陰影、人格面具、心靈自像的重要。在不完美的現實社會，像哈維一樣偏執不戴面具，終究無法生存，但像小丑永遠戴著面具，最後背離良知，韋恩卻可以在自我與面具中找到彈性空間。在死亡威脅之下，兩艘遊輪上的不同乘客，最終都沒有引爆炸彈，除了暗示無論清白的人民或犯法的罪犯，都存在著善的良知良能，更啟發蝙蝠俠，唯有超越控制才能不被控制。於是他拒絕小丑的道德威脅，拒絕哈維的遊戲，拒絕被對方的規則控制，他寧願背負高譚市的正義十字架，成為不被了解的黑暗騎士。

韋恩曾經對阿福說：「我今天發現蝙蝠俠的弱點，他無法忍受被痛恨。」最後他明白了，受歡迎的英雄只存在完美的神話裡，諾蘭以此反諷超級英雄電影的膚淺，也賦予蝙蝠俠悲劇英雄的宿命，接受黑暗騎士的不完美，他扛下哈維的罪責，讓白色騎士的英雄形象留給高譚市，讓被討厭的蝙蝠俠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