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孩子回故鄉看奶奶[2009.11.11和12登於更生副刊]

我喜歡帶著三個孩子回鄉下探望母親，在無聊悶到爆的鄉下夜晚（孩子的感覺），講起母親過去淒涼又勇敢的故事。讓孩子原本陌生的奶奶，變成逆風飛舞的美麗蝴蝶，變成對抗艱苦環境的超級小巨人。
我的故鄉在台灣的西部，名字叫做臺西。
那兒的冬天，海風肆虐吼叫，沙塵翻滾飛揚，是一個非常偏僻荒涼的地方。
那兒沒有幾隻「小貓兒」，感覺天寬地闊、地廣人稀；不像臺北大都市，高樓頂上了天，行人比螞蟻多，車輛成群結隊噴著黑煙。
那兒的春天，田園翠綠，飛鳥唱歌，夜晚寧靜，星星滿天晶亮，風景還算美麗。
「我們要回故鄉囉～」不管是明天，還是還要一個禮拜才要回去故鄉，我總是興奮地「叫」了起來。
那個尾音「囉～」拉得好長好長；真是餘音繞樑，保證三天三夜還在耳朵嗡嗡作響。
家中瀰漫的快樂氣氛，在心湖裡飄呀盪呀，好像那拉長的聲音一樣。
「回故鄉囉～」，變成興奮大補丸；我笑得比盛開的玫瑰花燦爛。
我讀小學的兒子，兩張天真可愛的蘋果臉，好像綻放的兩朵花兒在春風中微笑。
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幅限制級的畫面││老婆抱著剛讀小二的米格嘉熱情親著臉頰；讀小四的米格鈞穿著內衣內褲，也趕快跑到她的身邊說：「我也要親親。」
老婆左擁右抱，東一聲「啵」、西一聲「啵」，把紅色的唇印，像種「草莓」一樣，蓋在兩個孩子潔白的臉頰上，實在太好笑了。
「媽媽，我們要回故鄉囉？」米格鈞明知故問。
「媽媽，我們回故鄉囉。」米格嘉跟著說。
米格鈞等不及媽媽的回話，匆匆又問：「我們要回故鄉囉。什麼時候？」
「我們要回故鄉囉～，是再二天嗎？」米格嘉搶著說。
兩個「古錐」的孩子，好像故障的錄音帶「老番顛」了，重播起相同的話。
孩子流露出愉快的神情，臉上有相同的欣喜期待；我靜靜看著他們歡天喜地的樣子，好像欣賞一齣戲。
「回故鄉做什麼？」媽媽輕聲細語問。
「騎車呀。還有、還有找宗宗玩遊戲呀……。」米格嘉唱起自編的歌兒：「我愛我美麗的故鄉，那裡有紅瓦厝，還有我思念的小羊兒……」
「你瘋了！唱什麼爛歌啦？」米格鈞最愛和弟弟唱反調了；他經常自以為老大，好像不那樣，不能顯出當「小哥」的偉大。
宗宗是孩子的堂兄弟，比米格鈞大一歲。他的皮膚被鄉下兇惡的太陽，曬得又黑又亮，有個綽號叫做「小黑炭」。
別小看小黑炭像瘦皮猴一樣，跆拳道可是得過縣賽第一名呢！
「爸爸回故鄉，主要是看奶奶，你知道嗎？」米格鈞好像搶回了什麼光采，露出一張得意的笑臉。
只有那個讀國中的大兒子米格豪沉默不語，他覺得回鄉下非常無聊：因為鄉下沒有他喜愛的電腦，玩有聲有色的線上遊戲，套一句成語來形容他的心情－－就是「度日如年」。
鄉下人八點不到就睡了，到處漆黑一片，每次回去，夜幕低垂的時候，他只能強迫自己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還好，他懂得「苦中作樂」的道理││白天騎腳踏車遊逛田園，呼吸新鮮空氣，欣賞農作物。
「兩個弟弟瘋了嗎？回故鄉，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高興？」米格豪突然說：「鄉下又不好玩，要回去故鄉前，老爸和弟弟為什麼那麼興奮？」
「月亮是故鄉圓，因為想家呀！」我吟詠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愛現的米格鈞和米格嘉不約而同地搶著背誦。
「舉頭望黑板，低頭思便當。」米格豪說：「我只想到第四節上課，肚子咕嚕咕嚕的情景。」
兩個小兒子笑歪了嘴，米格嘉高呼：「讚！讚就是讚！米格豪大哥哥有夠讚！」
「這首五言絕句，嚴格來說，重複用了兩個『頭』和『月』字，並不是很精緻的文學作品；但是，李白寫出了天下人共同思鄉的情懷，所以能千古留傳。對漂泊的浪子來說：故鄉就是感情附著的根。」研究文學的我，對孩子實施隨機教育。
「我在臺北出生、長大，我沒有那種感覺呢！」米格豪坦白地說。
「因為你從小就過慣了都市的生活，沒有住過那裡，所以很難想像『根』的意義。」我對大兒子說：「那是我小時候的故鄉，只要回到那裡，看到熟悉的景物，我那顆原本飄泊的心，就有一種形容不出來的歸屬感。」
「弟弟也沒住過故鄉，他們在高興什麼？」
「好玩呀！」米格鈞搶著說。
「他們生活在城市裡，就像籠中的鳥兒，不能飛也不能跳，多麼悶呀。」我分析地說：「鄉下到處都寬闊，弟弟在那裡奔跑跳躍，無拘無束，當然會有鳥兒自由飛翔的快樂。」
「爸爸好聰明喔。」米格嘉說：「我已經打電話給宗宗了，他說要帶我去土地公廟前面放飛箏。」
　　米格豪會心一笑：「弟弟，你也不笨呀！」
如果是一般假日要回故鄉，米格豪還可以拿出「功課很多」當擋箭牌，一個人留在臺北，過逍遙自在的生活。遇到過年或清明節啦，就不能不跟我們回去了。
只要他敢說一個「不」字，我就會振振有詞地說：「那裡有祖先要拜拜，還有奶奶和阿伯要探視，怎可以能不回去呢！讀書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這些做人的道理嗎………」
這就是我的主張！當國民的不忠愛自己的國家、當子女的不孝順至親的父母，縱使考試成績滿分，也是「穿著衣服的禽獸」。
「回鄉下無聊之外，還是無聊，很痛苦的耶！不管你們說什麼，我寧願一個人留在臺北，也不會像弟弟們那麼高興回鄉下看奶奶。」米格豪說：「除了無聊，我不想回鄉下還有一個原因：從小，我都沒跟奶奶生活在一起，我和奶奶說起話來，都是雞同鴨講││有聽沒有懂！」
米格嘉哈哈大笑地說：「奶奶聽不懂國語，我不會說閩南話，見面說話必須『比手畫腳』和『猜謎語』。」

「爸爸老是叮嚀我要多和奶奶打招呼，陪奶奶講話；有時候，我覺得「尷尬」到不知如何是好。」米格豪點頭說：「這次，我就是不想跟你們回鄉下……」
「現在許多被兒孫遺棄的老人，孤苦伶仃，有的帶著病痛死去，都沒人發現。」我擺著臭臉大聲地說：「奶奶是辛苦養育爸爸長大的至親，你怎能不回去探視！
一向溫柔敦厚的我，很少動怒；米格豪知道我生氣了，連忙改口說：「好吧！我回去看年邁又慈祥的奶奶。」

　　跟我回故鄉看奶奶

帶孩子回鄉下看奶奶，絕對是非常重要的事。再怎麼忙碌，都不能忘記探視孤獨生活的至親。
母親己經八十多歲了，身體看起來還很健康，自己會走路到市場買菜、洗衣服和煮三餐飯。
　　她和大哥兩個「老人家」（大哥也六十多歲了），平時在鄉下相依為命；大哥因為車禍腦部受傷，還在療養殘破的身體，所以反而是母親在照顧他。
我幾乎每個月都要回故鄉一趟；來回一趟要跑五百公里的路途，有時候只是為了陪母親聊聊天而已。
「你們是寶貝孫子，奶奶只要看到你們回故鄉，笑得連皺紋都飛起來了，你們看她老人家多開心呀！我們回鄉下，像渡假般悠悠閒閒；能讓奶奶高興、盡一點孝道，又可以玩樂，不是很好嗎？」
「笑得連皺紋都飛起來了？爸爸您太誇張了吧！」米格鈞笑彎了腰。
米格豪應該懂這個道理，卻默不作聲。
「孝順，不是只用嘴巴說說，或是用文筆寫寫而已；平時，我們沒在奶奶身邊侍候她，所以有空就該回鄉下陪陪她。古代曾子以孝順聞名，我們也姓「曾」呀，我查過族譜，我們是他的後代子孫呢，怎能不孝順父母？」
「爸爸講的話當然有道理。在我的眼中，您對奶奶的態度，的確是『當代曾子』，讓我很感動。」
「你竟然這樣說，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你不懂孝順……」
「我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不願回去過無聊的生活而已。」米格豪說：「奶奶講話的時候，爸爸的三部曲，就是││傾聽、點頭、微笑。奶奶呢？對著從不會頂嘴的爸爸，講話總是口沫亂飛、口水直流，越講越高興。」
「爸爸，奶奶講的話，您完全同意嗎？」米格鈞說：「老師上課，有時候我們還會頂嘴；爸爸好像是奶奶的乖兒子。」
「哪有可能？奶奶一直住在鄉下，也沒有讀過什麼書；她的想法很多不符合這個時代了。我怎會完全同意呢？」
「那您為什麼只點頭，從來不辯駁她？」
「我這種態度就是『曲意承歡』呀││委屈自己的意思，讓長輩歡心。」我趁機會說：「反駁奶奶的意見，只會讓她講話不痛快而已。我為什麼要反駁她？」
「爸爸您是一個擁有高學歷的讀書人，卻要聽從鄉村老婦的話，我不懂這是什麼道理？」米格嘉迷惑起來了。
「平常很少人會和奶奶深入交談；我們聽她講話，只是要讓她說話說得很高興而已，不是為了爭辯什麼真理。」我解釋地說：「縱使她講的話，沒有什麼道理，她的話就讓它從我們的左耳朵聽進去，再從右耳朵跑出來，何必爭辯呢？」
「媽媽也很孝順阿嬤，只是她是一直腸子的人，心裡有什麼話，嘰哩咕嚕就說出來了；她對阿嬤的態度，就是少了爸爸那麼一點雅量。」沉默只聆聽的米格豪說出他的觀察。
「你怎麼這樣說媽媽呢？」米格嘉問大哥。
「奶奶過去的生活窮困，一直有節約的好習慣，尤其是水電有時省得很不像話。有天，媽媽丟了髒衣服在洗衣機裡，放任自來水一直流，奶奶多瞧了她兩眼，媽媽的敏感神經就發作了。媽媽在爸爸面前抱怨說：每次我洗衣服，老媽怕我浪費自來水，當我是小偷，一直盯著我和洗衣機瞧……。」
「對呀！」我在一旁被大兒子的話逗笑了，那天，我還安撫你媽的情緒說：「老媽子年紀大了，她從小那麼節儉，妳一直讓水流走，她覺很浪費，難免會心疼；生活環境和成長背景不同嘛！妳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就好了嘛，別再為這種小事生氣了。」
「爸爸寧願裝著笑臉，安撫媽媽的怒氣，也不要媽媽數落奶奶。」米格鈞當起小評論家。
「爸爸說完話，還親了媽媽一下。」米格家搶著說：「爸爸代替奶奶賠禮，媽媽果然破涕為笑了。我的爸爸呀，真偉大！」
「爸爸，這次您要採購什麼，回去孝敬您的阿娘？」米格鈞睜大眼睛問道。
「奶奶早餐專用的『高鐵高鈣奶粉』、營養豐富的『神奇麥片』、補身體的四物雞精、還有奶奶最愛吃的榴槤……」我回答說。
「奶奶最愛吃榴槤了。」米格豪回憶地說：「記得奶奶說了這麼一句話：「榴槤對身體很補，我吃起來覺得很好吃耶。爸爸、叔叔、姑姑，每個人都搶著買給她吃。」
「好吃？好呀！阿母，您就多吃一點。等冰箱裡冷藏的吃完了，我再買幾顆回來。」米格嘉也想起來了：「奶奶吃得津津有味，爸爸還在一旁撒嬌呢！」
「奶奶每天都吃榴槤，一年至少吃了好幾十顆『水果之王』，好像永遠吃不膩的樣子。」米格鈞說：「這次，爸爸您這個孝子，就買十顆榴槤給奶奶吃吧！」
我笑著點頭。在這次的談笑當中，我發現只要用心孝敬自己的父母親，兒女還是感受得到孝順的心意，樹立身教的模範。
這次，我帶著老婆和三個兒子順利回到鄉下，一踏上那塊熟悉的土地，米格嘉和米格鈞好像飛出籠子的鳥兒，拚命騎著雙輪飛舞的腳踏車，在廣闊的庭院和馬路上逍遙遊逛。
母親看到我搬下一堆營養品，客氣地說：「你們回來就好了，何必那麼破費。聽說臺北的東西比鄉下貴，我要吃，自己買就有了。」
在涼快的晚風中，母親喋喋不休，從誰家娶了新媳婦，談到誰家的媳婦又生了寶貝兒子，她總是有說不完的故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