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久居繁鬧的台北，很不習慣鄉下漫漫長夜。回到鄉下，為了打發時間，我提議說：「我講奶奶的故事，當你們兄弟的消遣節目。」
「爸爸『講古』，一定萬分精采。」米格嘉高興地跳起來。
「故事中的主角，是我們的『超級阿嬤』，我喜歡聽耶！」米格鈞大聲喊叫。
※※※
今天一早從臺北返回故鄉，老婆擔心衣服晾不乾；所以昨天晚上，三個孩子都只有「洗手腳」，沒有盥洗全身。
鄉村的夜晚來得特別早，顯得格外寂靜。孩子急著要放熱水洗澡的時候，瓦斯恰好用完了。
鄉下的桶裝瓦斯，又不像都市那麼方便。
缺了瓦斯燒水洗澡，我靈機一動，說起了小時候和「燒柴火」有關的故事。
「那時候，我的年紀和鈞鈞差不多。家家都用爐灶燒柴火煮飯，每到夕陽西沉的時候，天空除了歸巢的鳥兒，悠悠盤旋，還有一縷縷灰黑的炊煙、嬝嬝升起。為了煮飯用的柴火，我和你們的奶奶必須利用空閒去揀拾乾柴和落葉。」
「颱風來了，風狂雨暴，世界彷彿要被毀滅般，非常恐怖。有錢的人躲在家裡，還會心驚膽跳；我和你們的奶奶，卻在半夜裡披上了雨衣，攜手走入風雨中。」
三個孩子睜大眼睛，專心聆聽。
「我和奶奶到處摸黑，尋找被大風吹落的樹木枝幹。木麻黃的枝幹最堅韌了，也是最耐燒的好柴火。我們在風雨嘶吼的黑暗中，等待那一聲『劈啪』的巨響，然後吃力地、拖著木麻黃斷裂的枝幹回家。」
「哇！那麼黑暗，又刮著大颱風雨，您和阿嬤還敢出去喔？」米格嘉露出迷惑的眼神，天真地說：「我覺得那樣子很危險，老師說：颱風天，最好躲在家裡。」
「弟弟，你很笨呢！」米格鈞說：「爸爸小時候是窮光蛋，如果不趁著大風大雨，出去撿樹枝，怎麼會有木柴燒火煮飯！」
在寧靜的夜色中，我彷彿再度看到母親帶著瘦弱的我，攜手走進狂風暴雨中，我們的衣服溼漉漉了，還咬著牙，賣力拉著木麻黃的枝幹，走向殘破的紅瓦厝。
「讓陽光曬乾了，再把木麻黃砍成小枝節，就是一堆燒火的材料了。不是只有我和奶奶去撿樹枝，許多鄰居的叔叔、嬸嬸們，也都爭著去撿呢。」我感慨地說：「現在的環境好太多了，你們大概很難想像當時的情景。」
「還是用瓦\斯，比較不會麻煩。」米格嘉說。
「那時候，就是沒有瓦斯嘛！」米格鈞責備弟弟說：「我覺得你很笨呢！連這個都不懂。」
我帶著眼淚笑了，繼續說著故事：
「另一種柴火，是乾枯的林投樹葉子。它葉子狹長，乾枯了也不會掉落，葉子上長滿了尖尖的刺，像針一樣鋒利。」
「每到假日的時候，我和奶奶就帶著籮筐出門，奶奶爬上高高的樹梢，把緊緊黏在樹幹的枯葉，一片片用手剝下，然後丟到地面上；我在樹底下，再把它撿入籮筐裡。奶奶的手指頭，經常會不小心被針葉刺傷、流血。」
「爸爸怎麼不是您爬樹去剝葉子呢？」米格嘉想起我說過的話，歪著頭說：「您在小時候，不是很喜歡爬上榕樹去抓金龜子嗎？」
「那時候，爸爸和你一樣大而已，奶奶不可能要我爬到高高的樹上去摘枯葉。」我說：「何況，林投樹的枝幹長得又直又滑，葉子還有刺，不像榕樹那麼容易爬上去。」
「奶奶好辛苦喔。」米格鈞好像突然懂事了：「又要做苦工，又要照顧孩子，又要拖木麻黃的樹枝，又要被葉針刺傷手指，還流血呢！」
我說：「有一次，樹上有一個蜂巢，奶奶剝枯葉的時候，驚動了巢中的蜜蜂，蜜蜂四處散飛，有幾隻螫傷奶奶的臉。奶奶為了治療紅腫的傷，還叫我撒泡尿讓她塗抹，傷口的紅腫才逐漸消退。」
「撒泡尿塗抹？」米格鈞哈哈大笑：「為什麼不擦紅藥膏，或是用雙氧水消毒？」
「以前醫學，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有許多是沿用老祖宗的經驗；不小心被蜜蜂螫了，我聽說尿液或是牙垢都能消腫。」米格豪終於說話了。
「大哥哥，以後小哥哥如果被蜜蜂刺到，你就對著他的傷口撒尿，他就不用去擦藥了。」米格嘉故意促狹，然後自己咯咯大笑。
米格鈞只狠狠瞪了一眼，不理會弟弟。
「甘蔗的葉子，雖然不耐火燒，卻是升火的好材料；木材燒不起火的時候，加上一些甘蔗的葉子點燃，就能夠讓火勢燒得旺盛。」
「沿海地區的冬天，冷風颯颯，是甘蔗收成的季節。」
「冒著寒冷的冬風，我和你們的奶奶總是揹起籮筐，到甘蔗園撿拾農家收成後殘留在田間的葉子。」
「有一天，身體瘦弱嬌小的奶奶，揹著一大籮筐蓬鬆的甘蔗葉子，走在回家的途中。那條路窄窄的，在水溝的旁邊；抵擋不了北風的吹襲，穿著單薄衣服的我，上下牙齒冷得直打顫。」
「奶奶呢？」米格嘉等不及地問：「她怎樣了？」
「冷風一陣一陣地吹，奶奶的腳步好像在跳《酒醉的探戈》，顛顛躓躓的，跌落到水溝裡；她撐著身子，好不容易用力爬起來，又被大風吹落到水溝裡……，像一隻風中展翅飛舞的蝴蝶。」
「風中飛舞的蝴蝶，那不是很美麗嗎？」米格鈞最愛幻想了：「但是，我覺得聽這樣的故事，心裡有點難過。」
「我也覺得奶奶好可憐喔。」米格嘉也說出他內心的感受。
「春天，花園裡飛舞的蝴蝶，才會美麗。」米格豪眼眶裡盈著淚珠，感動地說：「在寒冷的冬風裡，奶奶和爸爸不能躲在溫暖的被窩中，必須去撿拾甘蔗葉子，爸爸冷得身體發抖，奶奶瘦小的身體，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我知道了，因為一籮筐的葉子像翅膀，奶奶像蝴蝶的身體，所以是一隻風中展翅飛舞的蝴蝶。」米格鈞發揮了豐富的想像力，不像過去帶著笑容。
室內的空氣中，飄著濃濃的感傷氣息。
三個孩子躺在床上，在寂靜到無聊的夜裡，靜靜聽著我以溫和的聲音，訴說著童年往事。
彷彿是現代版的《天方夜譚》，生活在富裕幸福環境中的孩子們，也許不敢想像那是真實發生在奶奶身上的事。
我好像看到一隻翅膀沒有顏色的蝴蝶，在風中飛舞、飛舞、飛舞，帶著閃耀的淚眼，飛進了我的童年裡。
「你們的奶奶，曾經只為了撿拾柴火煮飯，這樣艱苦、拚命。」最後，我對孩子說：「身體矮小的她，是生活中的鬥士││她是一個不怕狂風暴雨的小巨人。」※
慟！今天是個悲傷的日子，我將心愛的母親從亞東醫院的加護病房送回雲林老家安息﹔享年八十八歲的母親留給我勤儉、慈悲的典範。我會將她的生平事蹟書寫成冊，來紀念她平凡中見偉大的一生。 | 
字體：小 中 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