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即將降落台北盆地之際，俯瞰城市夜景，萬家燈火，燦爛輝煌，滿天星斗與地面上的燈火相互輝映，靜謐的台北星空，璀璨的夜景，一股溫暖、親切與安全的感覺油然浮現，讓我不禁深深地陷入那段童年歲月的記憶中。

對黑夜與燈火的深刻感受，源自於兒時。由於幼時家中沒有廁所，必須要到離家門外約二十公尺遠、沒有電燈的公共廁所方便，這短短二十公尺的路程，對於一個弱小怕黑的我來說，實是嚴酷的考驗。

家裡為了省電，捨不得使用手電筒照明，所以改點燭火，但蠟燭用久了，蠟油不小心滴落在手上，那可是會痛得哇哇叫，況且手持燭火對年幼的我們來說，既不方便又不安全，因此為了避免半夜上廁所的苦惱，常常要憋尿一整晚，甚至有時因此而尿床。

阿公疼愛孫兒，為了解決我們如廁的不便，遂巧思地利用空奶粉罐，製作成燈籠，讓我們可以提著燭火上廁所，免除對黑暗的恐懼。他在奶粉罐的頂部及四周打滿了通風孔，底部釘上鐵釘，插上蠟燭，再用鐵絲繫上木棍做成把手，便成為一個既省電又方便的奶粉罐燈籠。

提著這樣一個燈籠上廁所，方便一事對我們來說，也變成一件很有趣的事。爾後，我們充分利用奶粉罐燈籠方便、輕巧、安全又能蔽風的優點，當停電的夜晚，我們最愛提著燈籠夜遊，在深夜裡、星空下穿梭巷弄間玩耍，燈火忽明忽滅，就像星斗般一閃一閃地散發光亮，非常有趣。雖然那僅是一個不起眼的奶粉罐和一小撮燈火，但卻代表著無限的溫暖和安全的感受。

九歲那一年，阿公帶著我去參觀各廟宇舉辦的元宵節燈會。在炫麗耀眼、人山人海的燈會中，那舞台上的表演深深地吸引我的目光，古裝打扮的電動人物宛若真人，栩栩如生，不時地循著一定的軌道移動，時而噴灑乾冰，製造煙霧瀰漫的效果；時而燈光閃爍，輔以音效的震撼，塑造不同的感官氣氛。許多熟悉的民間故事如:「八仙過海」、「西遊記」…等忠孝節義的戲碼搬上檯面演出，讓第一次參加燈會活動的我，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般，興奮地又跑又跳，雀躍不已，讓阿公不得不緊緊牽住我的手，以免在群眾中走失。

燈會的街道兩旁，結滿大紅的燈籠，插滿廟會旗幟，張燈結綵的景致，放眼望去彷若燈廊旗海，甚是壯觀。

沿途的店家為招攬生意，費盡心思製造各式各樣燈籠，小販不停地穿梭其間向來住行人兜售，我貪婪地注視著那些琳瑯滿目的燈籠，久久不肯離去。阿公看出我心中的渴望，遂掏出口袋中省吃儉用攢下的鈔票，為我購置生平中的第一個玩具，那是個用電池發光的小猴造型燈籠，小猴子的雙眼還會閃閃發亮，讓我驚喜不已。

當我從阿公手中接過燈籠時，那心中的喜樂真是無法言喻，哇！我終於擁有一個嶄新的玩具，而不是跟弟妹或鄰居一起分享，那一份感激與感動，在當時稚幼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仍無法忘懷。

那一年的元宵節裡，吃著熱騰騰的湯圓，提著造型可愛的燈籠穿梭在鑼鼓喧天、熱鬧非凡的燈會裡，讓我大開眼界，興奮莫名。回家後，我纏著父母口沫橫飛、手舞足蹈地訴說著燈會的所見所聞，讓父母也分享那份愉悅。夜裡我擁著燈籠，帶著滿足甜甜地睡去，夢中還繼續著另一段燈會之旅哩！

小學五年級的那個寒假，因為貪玩，所有的寒假作業累積到開學的前一天才從早趕到晚，在父母的責罵聲中，我終於在晚上十一、二點時寫完全部的作業，即匆匆梳洗上床睡覺。睡到半夜大約二、三點，我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因為我發現我還有一項最重要的燈籠作業還沒有做。我慌亂地起身找尋可用的燈籠材料，但遍尋家中每一角落，卻不可得。而那個現成的奶粉罐燈籠，卻因長久使用而薰得焦黑，無法派上用場。眼見轉眼即將天亮，交不出寒假作業的我將無法完成註冊，想起父母和師長的怒容，我不禁開始慌亂而淚眼婆娑。

突然身後傳出咳嗽聲，原來是阿公起身如廁，見我紅著眼，問明原委後，二話不說，披上外套，跨上腳踏車，在三更半夜的冬夜裡，為我跑遍附近的文具書店購買材料。

也許是老天要懲罰我的怠惰和健忘吧！當我見到阿公空手而回時，心裡不禁涼了半截，也為我深夜折騰阿公外出一事，深感愧疚，眼淚不禁又潸然落下。

阿公沒有任何的責備之意，逕自往廚房走去，拿起媽媽準備要醃漬蘿蔔乾的大蘿蔔，用調羹掏空蘿蔔內的汁肉，再握住我的手，小心地用小刀在表皮上雕刻花樣，並於蘿蔔底座插上鐵釘，套上一小截紅蠟燭，蘿蔔櫻上繫上尼龍紅繩，綁上竹棍，再用畫筆在表皮上塗上五彩繽紛的顏色……，就這樣，祖孫倆在寒冷的冬夜裡，趕了一整夜的燈籠作業。

隔天我提著一個蘿蔔燈籠上學，這個造型新穎的燈籠，讓一向表現平平的我，竟意外獲得老師的讚美，同儕間也刮起一陣果雕風氣，沒多久，各種蘿蔔、南瓜……等蔬果造型的燈籠紛紛出現，在當年學校舉辦的慶祝元宵節燈會上，這些有別於一般傳統造型的燈籠，竟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啊！一個令人難忘的元宵節！

時光飛逝，那段純真的童年歲月逐漸遠去，那群提著燈籠嬉戲的孩童們，如今已長大成人，而我最摯愛的阿公，卻不敵歲月的摧殘，一年年的老去，甚至罹患癌症，一病不起。隨著入院次數的日漸頻繁及住院時間的增加，我知道我們所能孝順阿公的日子不多了。

病榻前，和阿公談起昔日往事，那些兒時情景，在十多年後的今天回想起來，依舊色彩鮮明，彷彿歷歷在目。可惜歲月無情，昔日健壯的阿公，如今已白髮蒼蒼、骨瘦嶙峋，那雙幫我製作燈籠的手如今已佈滿皺紋、插滿針孔，我不禁暗自憂愁阿公的身體一天天消弱，生命正一點點地流逝當中，宛若風燭殘年。我多想做一個奶粉罐罩住阿公這枝風中蠟燭，讓阿公減輕疾病的痛苦，可惜我卻無能為力，想起他即將不久於世，不禁令人心痛如絞。

快過年了，想起去年台北燈會的盛況，一股想重溫舊夢的念頭油然浮現，我握著阿公的手，告訴他說：「阿公，您的身體要趕快好起來，明年春節我們一起去看台北國際燈會，就像小時候那樣，換我牽著您的手去逛燈會……。」阿公欣然應允，帶著微笑又沉沉地睡去……。

言猶在耳，不意，就在過年前的某天深夜裡，阿公突然從睡夢中清醒，喚起睡在身旁的我，告訴我說：「我好想吃碗湯圓，不知道現在可不可以買得到？吃過了湯圓表示又過了一歲，現在不吃，只怕我這樣的身體撐不到元宵節……」。我不禁淚濕眼眶，一邊囑咐阿公不要說這種不吉祥的話，另一方面趕緊披上外套，在寒風凜例的深夜裡外出為阿公買碗湯圓。突然我回憶起兒時阿公深夜為我外出購買燈籠用具的情境，如今人、事、時、地、物移轉，當我終於長大、有能力為阿公做點事的時候，這樣的反哺機會卻持續不了多久，我不禁一陣心痛。

拜科技便利之賜，我在醫院樓下的超商內，買到了湯圓，在醫院廚房內，為阿公煮好元宵節的湯圓。阿公吃著熱騰騰的湯圓，滿足之意寫滿臉上，一碗小小的湯圓就帶給阿公無限的歡喜，可惜我能孝順阿公的日子卻已不多了……。

在眾人的不捨中，阿公還是在即將過年前離開了我們，來不及實現我們承諾的燈會之旅，來不及重溫兒時舊夢，還有好多事情還來不及去做……，「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心境我們現在可以充分體會，可惜卻已經來不及了……。

台北燈會一年比一年盛大舉辦，參展的作品璀璨耀眼，金碧輝煌，美不勝收，展現出台灣民生富庶、經濟繁榮的景象。

我遵照著和阿公生前的約定，帶著他的相片，出現在這人潮洶湧的燈會上，雖然我摯愛的阿公已離我們遠去，無法親臨現場感受這種壯觀的場面，但我願用「心」和他一起分享，帶著他完成這未竟的心願。

阿公離我們而去將近二年的日子，對阿公的思念卻未曾減少，每年的元宵節，我們總是會出現在他的墓前，獻上一碗湯圓，點上一盞蘿蔔燈籠，和他訴說著今年台北燈會的種種，陪阿公過個不一樣的燈節，希望在天上的阿公，能收到來自後代子孫們的思念和祝福，有我們年年不斷遙寄的香火與祝禱，在另一個世界裡的阿公，您將不會孤單……。

☆ 本文於96年9月19日登上聯合新聞網首頁生活天氣－貼心下午茶，感謝電小二厚愛推薦！

★ 本文榮獲88年4月交通部觀光局觀光文學獎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