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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盡千帆皆不是 一八六、每個人都是有病的(上)
2010/10/04 15:09:53瀏覽1021|回應0|推薦34

 

半個時辰之前。

柳東鄉很無奈地望著四周的人們,他向來不喜人群、性情孤僻,對於抗清事業也沒有太多的野心或堅持,此次前來,純粹是看在三師弟李速的份上,以及師傅惟覺禪師的囑託,否則根本不會再摻合到這樣的官場環境中來。

繁文縟節過後,中興官兵的正堂黃龍廳內,正在舉行一場午後茶會,軍營裡什麽都可以少,唯獨有貴客到了就不可以少的流水大宴,正式開場。

江湖人稱「閻王敵」的東鄉大夫,帶來了朱慈璊長久以來最想要得到的北少林勢力,現在南北少林的人,都要聽朱三太子的號令來同聲抗清,高級將領的幾個親朋閒官,還有一些有靠山的小將,很快地吆五喝六、大吃大喝起來,其中最多的,都是右元帥高超的人馬。

不是和尚終於到場,這個身著袈裟的胖僧人,僅僅帶了兩名僧兵同來,兩名年輕僧人雖然身強體健的模樣,實際上倒也不像有什麼厲害的功夫,但一聽說是北少林派來的使者,就顯得禮遇許多。

「來來來,喝酒喝酒!」 

柳東鄉並沒有按照席次的順序去敬酒,而是站在大屋角落的小門中,靠著門框,冷冷地打量著大廳之中的人,然後在金思明的引領之下,稍晚入了場。

不是和尚坐在客席的首位,由朱慈璊親自招待,旁邊依舊有左右元帥黃吉、高超和浣花道長相陪,其餘人等從刑部司的陳益、步兵大營的總教頭高遠,依次按照軍階與官階不同,分別從大廳兩側列席。

柳東鄉不喝酒,只有自己疲憊地草草向衆人敬了杯茶,畢竟誰也不知道,這種人來人往的場合還會發生什麽。 

吃喝正酣,不是和尚一改柳東鄉所熟悉的散漫神情,姿態顯得肅穆雍容,頗有高僧的架式。

只聽他以溫厚的聲音說:「老衲不思,太子殿下盛筵以待,能否容老和尚討份素齋?」

迎賓的人滿臉堆笑迎了上去,右元帥高超躬身舉杯說道:「大師能夠前來,主公甚是歡喜呢!」

不是和尚臉上帶著慈藹的微笑,環視了一圈,看到高超,上去雙手合十道:「高施主,師兄收到殿下的消息,便命老衲來了,多有打擾。」 

朱慈璊滿臉驚喜的站起身來,舉杯道:「無念大師身體可好?」 

不是和尚點頭笑道:「方丈師叔依然健朗,但寺務纏身,不得遠離,老衲六根不淨,這次便替主持來西北走一遭,來幫朱施主渡過難關……沒想到來了就撞上這等好事。」 

朱慈璊略一思索,此人來自北少林,方丈無念在寺中輩分極高,師兄弟大多是足不出寺的世外高人,來個師姪倒也不算怠慢,總之是聞名江湖的千年古剎,幾個和尚應該與早些年的渡劫大師一般不按寺内輩分,聽說幾個高徒當時不守寺內規矩,破的清規戒律,被逐出寺門十次八次也綽綽有餘,但那些人武功倒是很高,幾年下來不知所蹤,沒能延請過來,朱慈璊甚感惋惜。

現在好了,本來找不著北少林、南武當,現在少林寺派了使者,這和尚又看似輩分不低,他便起身行禮道:「本王是凡俗之人,見過不思大師。大師的意思,莫不是北少林願意合作?」

柳東鄉在一邊,覺得聽了好笑,無論是「不是」還是「不思」,此人決計與北少林毫無干係。 

不思和尚笑道:「老衲這次只帶著兩個徒子徒孫來了,路上顛陂疲憊,由嵩山趕赴中興官兵,又怕人多趕路慢,是以今晨丑時末便到了,卻需稍事休息,補充精力,方得以面會殿下。」

柳東鄉聽了,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因為只有他曉得,不是和尚所謂的「休息」,確實是「補充精力」,而且是從中興官兵最知名的暢春閣營妓身上去「補充」了,這樣的說法,讓他頓感啼笑皆非。

朱慈璊喜道:「不思大師肯定是北少林的高人,親自遠來鳳翔,本王倍感榮幸。」

不是和尚笑道:「生平喜歡和高手決鬥,掌門師兄怎麽也管不住他。」

來自法願寺的不是和尚,當初是白門的白無庸找來的人,柳東鄉不確定此人的地位或能力如何,卻覺得此人以常理或道德都很難管束,精於兵器的二師弟金思明與不是和尚曾暗鬥兩次,聽說大半惜敗。

又想:自己鑽研醫理,不喜殺戮爭端,此次僅僅是傳達師傅惟覺禪師的說法,並且治好李速,再無更大的野心,無論是武學,或者是政治,就連反清復明的事業,他也不打算積極參與。

倘若只要懸壺濟世,不管天下誰人稱霸、誰人當王,也毋須保守心中的許多秘密,那該有多好? 

心底暗自感慨間,齋菜已經端了上來,看著那和尚入席宴飲,倒還謹言慎行,柳東鄉輕輕歎了口氣。

吃飽喝足後,柳東鄉先回思俗居,幫李速進行金針渡穴,打通滯塞的血脈,但仍無法遏阻蠱毒。

李速被精鋼打造的鎖鍊釘在地上,困住他的東西本來是鎖住獒犬的專用鐵銬,一動也不能動。

黑暗如同裹屍布一樣,在室內將他包圍,他閉上了已然無法看清楚東西的雙眼,靜靜等待死亡一樣的夜晚,在此刻一步步逼近。

或者,只是不想讓別人看見這樣的自己——滿身是血,手足被鎖銬扣住,就差藏獒用的頸環了——他氣息微弱,面色蒼白,雙目無神,和一個廢人沒有兩樣。

柳東鄉的手,在袖中緊了緊金針,用力地捏著,極力壓制著心中翻湧的情感,許久之後,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轉向了金思明。

金思明的臉上一片黯然,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

柳東鄉衝口而出:「為什麼?為什麼這一戰就勢在必行?任何事情都有其他的解決途徑!」

精鋼打造的鏈子一根根垂落在地,鎖住了青年的四肢,牢牢將疼得半暈迷的李速,釘在了地上。

金思明低下頭去,將最後一個頸環,小心翼翼地扣在了李速蒼白修頎的頸上,「喀嚓」輕響,紋絲密合,也不枉他找了金家堡的工匠趕製出來,深怕李速不僅在夜裡會咬傷自己,甚至是危害到別人。

昏迷中的李速尚未清醒,然而,他仿彿知道那是絕大的凌辱,下意識地微微掙扎。

因為,時近申時,天快黑了。

「遠思,」柳東鄉低下頭,撫摩著被套上了獒犬頸環的李速,「你這是在羞辱遠俗。」

……老三會明白我的。」

「至少半個時辰內,他都還有意識。」

「師兄,你沒見過老三轉變的模樣,那……真的很可怕。」

「我不曉得你們惹上了什麼人物,總之,三個月內得找到解蠱的方法,否則日後只會情況加劇。」

……知道了。」

「你也真夠狠心的,小由無法生育,遠俗這種情況,還讓他們成婚?」

「我沒有別的辦法。」

哀傷的氣息,恍若絲絲縷縷吹到了李速結了血痂的手臂肌膚上,藥效散去,昏迷的人漸漸醒轉。

然而,那雙睜開的眼睛裡,卻沒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紅色的霧,已然將瞳仁半遮住了,醒來的人顯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況,帶著淩厲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顧,啞聲:「大師兄?」

李速想站起來,然而四肢上的鏈子陡然繃緊,將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態固定在地上。

兩位師兄尤自記得,從泉州出發的那一天,這個男子眼裡的熱情和希翼——那一日,那一夜,他終於決心卸下一直背負著無法言明的重擔,捨棄多日來那無望的守候,去迎接另一種全新的生活,豈料換來的卻是這樣的下場。

李速從來就是個比較單純的男人,他的眼裡居然有少年人初戀纔有的激動和羞澀,他的胸口總是瀰漫著反清復明的豪情,好像是多年的心如死灰之後,第一次對情愛煥發出了新的憧憬,除了在戰場率領騎兵突圍之外,誰也無法使他如此頹喪,或者如此鬥志昂揚。

然,命運的魔爪卻不曾給李速絲毫的機會,在容他喘上了一口氣後,再度徹底將他擊倒,這又是多麼荒謬而荒涼的人生啊。

多麼可笑,李速本來就過了該擁有夢想的年紀,卻竟還生出了這種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或許,這個師弟顧盼之間的神采飛揚,日後僅能成為過去的回憶了。

柳東鄉忽然有點感慨,以前無意中聽那些熟知江湖的人談論天下大勢、探討反清復明,可待得看見他們之中的許多梟雄與野心家,卻知道了,原來無論是龍或鳳,是鬼馬或金剛,是尊者或賊子,大家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們都是有病的,病在心裏,病的連他這個「閻王敵」也束手無策。

在密閉的室內,火光愈來愈暗了,長長的燭芯已經燒到了盡頭,跳動的火苗在夜風中輕微晃動,看樣子馬上就要熄滅了。

天快黑了。

李速的心情也正像是這燭火一樣,恍恍惚惚、悲悲戚戚,充滿了自哀自憐的絕望。 

「我絕不哭!不哭……」他拚命地咬緊嘴唇,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沿著白淨瘦削的臉頰默默流下,一滴滴地打濕了臉旁的地板,還有金思明墊在底下的一塊枕布。

柳東鄉心中不忍,用乾淨的汗巾幫他擦了擦,溫聲說道:「只要過了今晚,咱們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李速哽咽了下,強自鎮定了片刻,他明白自己必須保持冷靜,而且「男兒有淚不輕彈」,哭給兩位師兄看見了,這樣多難看呢?

金思明渾身顫抖,因為聽見了李速的聲音。

「如果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請你們殺了我,我不希望由別人來動手。」

這樣悲情而冷靜的約定,就像是為了訣別而走到一起的兄弟,最後和夥伴的最後一個約定。

金思明幽幽地說:「我會想法子,大師兄也會治好你,老三,你要跟咱們一起打倒韃子,你要跟小由含飴弄孫,要活到七老八十,然後笑著在睡眠中往生淨土極樂之地……」

「鬼馬銀鎗李速只會喪於刀兵,不會死於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彷彿看穿了生死。

「我們都不會讓你死的。」金思明不退讓地繼續道。

李速卻苦澀地笑了,「人,誰無死?」

柳東鄉與金思明都無法否認,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下去的目標,無論如何,活著不是為了等待死去的到來。

「師兄……請你們代替我照顧好鬼馬十三騎,起碼,不要讓大家被到時蜂擁而來的對手所屠戮。」

金思明與柳東鄉對望一眼,彼此都看出對方的想法。

李速向來對自己的兄弟有情有義,往往流露出對手下的眷顧和溫情,人人都對他底下所轄的前鋒營相當忌憚,就算右元帥高超的人馬進駐,前鋒營、鬼馬十三騎都還是掌握在李速手中。

李速第一次談到了對自己身後的擔憂:「當然,十三騎的人,每一個都是高手,李角他們同樣可以自行領導前鋒營,你們可以找他……或者,替我守護住前鋒營,一直到抵達新的據點為止……」

「好。」金思明點了點頭。

他心中的盤算是:李角是李亢的哥哥,對於弟媳葉知秋被朱慈璊所佔,還有李亢的意外死亡,都是可以利用的重點。

李速微微笑了,柳東鄉和金思明很驚訝地發現,這個師弟的笑容中,居然有一絲從來沒有的悲傷。

「如果還是從前,沒有小由,也沒有遇見她………我會認為自己活夠了,每一回上戰場,根本不怕死。可是現在……

燈滅了。

燈油大約在申時初刻,就要燃盡,因此在昏暗的陰影中,李速的話並沒有說完,柳東鄉與金思明都退了出去,而於此同時,李速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震動屋瓦,就像打雷一樣響,兩名師兄全都吃驚的轉身看了過去,可是他們卻一點也看不清,李速那隱藏在黑暗中的神情。

那是很悲憤的一種笑聲。

從前在泉州的東禪寺,五個師兄弟們聚在一起,要笑的時候,他們就盡情的笑,要強的時候,他們就拚命習武,想打架的時候,他們就毫不猶豫地打! 

這就是遠離江湖和紅塵俗世的生活,快意恩仇、灑脫不羈的生活,只是許多人的想像,出山還俗的時刻,他們的理想和壯志縱已破滅,但那種赤誠的熱血心腸,本來絕不會因任何事情而有所改變,現在卻出現了許多的變故。 

小屋的木門被層層鐵鍊包圍住了,大鎖一個又一個固定好,黃昏的時刻猶如妖魔正要出閘,百鬼即將夜行,所有的人類,都得躲入屋內來躲避。

金福領著金家堡的一群家丁,又得整夜在此地戒備,即便裡頭的人已經被五花大綁,鋼鍊也焊死在地,卻還是不能放鬆警惕。

西斜的夕陽下,兩個男人在屋外對立著,幾個工匠煩躁地踱著腳步,在窗扉和門扇上安好鐵條,裡面還有一個男子在聲嘶力竭的滄桑笑聲,那一聲聲的哀慟,穿透不過密閉的屋舍,穿透不過這無邊無際的黑暗,除了他們之外,再沒有別人能聽到了。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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