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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盡千帆皆不是 一八九、民以食為天
2010/10/10 17:29:04瀏覽1009|回應0|推薦38

每天,李剛都要雞鳴即起。

他習慣寅時中起來練刀,本來是一對的金剛碎石刀,由於當初被常寧的手下弄走一把,使他心中忿忿,但目前也找不著合適的兵器來搭配,於是乾脆一手執了一根短樹枝,右手執刀,就在思俗居外的槐樹林耍了起來。

林間朝露初凝,一片清冷,李剛卻光著上身,盡情練著惟覺禪師教授自己的「破魔八式」。

在廣闊的空地上,他一躍而前,彎刀連鞘挺出,直刺假想中的敵人,這一刀如此快法,手剛伸出,就覺得勁道十足,可以直取敵人咽喉藥害,左手迴旋收刃,舉刀封擋,一進一出,使的招數竟無半絲餘暇,連動迅捷。

嫩蕊新芽不過發壤,黃土綠樹猶遺夜寒,盡管朝陽將顯,仍沒有半點暖意,冷風呼嘯之中,舞動彎刀的李剛,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煙嵐的涼意,或者山風的吹拂,甚至連地上掀起的塵土,都無法轉移他的視線。 

練完全套招式,他持刀而立,眼中充滿了迷惑。

威力最大的幾招,雖然已經練成,也能完全施展開來,可他總有一種感覺,似乎多年所學還有有哪裡不足。

甩甩頭,李剛拋開心底的疑惑,眼看即將卯時,便往雜衛兵點卯的聚會所走去。

聚會所位於南邊,就在灶房附近,因為取用餿水和雜物更為方便些,乾脆就設置一個單間充當倉庫,也成為了雜衛兵的匯合地點。

在中興官兵之內,有兩種人的職務最操勞,一是雜衛兵,二是伙房的人,前者雜務多而屬於微末汙穢之事,後者卻是單一而必須保持潔淨美味之責,伙房僅有不過五十餘人,卻要負責全營一萬七、八千人的吃食,工作量之大,自然常人難以負荷。

那是離水源不太遠的一處背陽荒坳,因爲四周盡是荒草灌木,只要有技巧地小心處理,根本不會有人發現內有玄機。 

李剛一個人在附近倘佯著,東逛逛、西走走,漫無目的,看樣子在點卯之前,他是雜衛兵之中最悠閑自在的人了。 

幾個換班去廚工那邊幫忙的雜衛督軍,忙著處理廚房的麻煩事,沒人有精力陪長官,李剛管得不多,只要大家把該做的事情幹完,基本上他完全不囉嗦,只要人人都聽他的話就夠了。

實際上,他也不需要那些臭男人來陪,往常在這樣的早晨,他通常都會一個人到處看看,或者去瞧瞧那匹照夜白,或叫上最要好的大哥或三師兄,到邊角的樹蔭下把酒暢談——當然,酒歸他一個人喝——要不然就繼續練刀,然後靜靜地在豔陽下漫步。

但是今天,金思明還在照看李速,柳東鄉跟他無話可說,就算昨晚弄到一個酒葫蘆,也派不上用場。

人在江湖,有多少無聊的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打發過去,李剛凝視著腳下孤單的影子,心頭忽然感到一陣陣失落;他記起自己在泉州時,曾經意氣風發地立下多少目標、多麽遠大的理想,可是歲月的長河流了又流,現實的人生,卻無數次把他的夢想擊得粉碎。

終於,現在有了機會,命運選擇他了。

人人都曉得他生長於孤獨之中,個性也那般孤僻自傲,但又有誰知道,身懷機運、能力、復國大業的任務,也有屬於自己的痛苦和悲哀……

煩躁時,遠處見到「膳筵所」的人,正在挑水生火。

這「膳筵所」,顧名思義,就是個專理膳食筵席的單位,目前是中興官兵最小的一個所,本來叫「尚膳司」,後來聽說那位尚膳使犯了大錯,全部人員被貶了一級,後來乾脆隸屬於庶務司,總管所有人員的膳房食堂、廚工雜役,也統一採辦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伙房則是他們的天下。 

一頭肥羊被牽了過去,幾名廚工正在思考該如何烹調,只見其中一人,準備了好些把刀具,磨刀霍霍站在那兒。

古人說「庖丁解牛」,現在則是「廚工解羊」,一個男子拿著一把大刀,腰後揹著一個大布包,束好衣帶,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幾次,漱去嘴裡的濁氣,搓搓僵硬的雙手,快步走進膳房後的屠宰區。

那是一個長得又高又壯的男人,身材也將近八尺,渾身肌肉具備彈性而有力,腿的比例稍短,顯得一雙猿臂幾乎長過膝蓋;只見此人深呼吸一口,攤開了收藏刀具的布包,正對著「咩咩」叫的一頭犄角公羊,琢磨該從哪而下第一刀,看他從閉目養神中忽地雙眸大睜,李剛興奮地想,中於要動手了!

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刃閃動,此人內力奇厚,拿著長達五尺的長刀,饒是如此,卻使得既狠且快,一刀在公羊前方直劈而下,剎那轉向羊的脖頸,從頭、喉、背、脅、胸、腹、腰,劃過羊身幾大要害,均被那把長刀指住,站著的公羊竟是紋絲不動,僅此一刀就一氣呵成,從剖了羊皮和羊首、四肢,刀法既成,最後公羊纔顫巍巍快倒了下去。

可是,死去的羊還是站著,又見這名廚工換了刀具,幾把屠刀從大劈刀、斲刀、牙剪、分肋刀連番上陣,一刀接著一刀或戳刺、或切割,其中蘊藏著無窮的技法,出手如電有上百刀之譜,驀地「唰唰」幾聲,本來羊皮稍分,這下卻四蹄都給剝了個乾乾淨淨,開胸剖腹的肚腸落了下來,準確地掉在底下鋪著的油布上面,旁邊幫忙的廚工見狀,連忙上前清洗血漬,便要將可以使用的內臟拿去煮食,新剝的羊皮則被扔到了一邊。

李剛從未見過這等高超的宰羊剝皮技巧,近來沒能找著高手對招,二師兄金思明總是習於肉搏對掌,三師兄李速還病著,大師兄柳東鄉不願出手鬥毆,金思明又不准他去挑戰據說武技很強的高超、黃吉、陳益那票人,中興官兵的首腦朱慈璊就更不可能下手了,每天面對的雜衛兵不是三腳貓,就是幾個不經打的貨色,常常使得他心中鬱悶不已。

所以,李剛巴不得雜衛兵有人打架或吵鬧,這給了他很好的練習身手空間,與那些精力旺盛的新丁玩一玩,人人都逐漸摸清他的脾性,反而近來乖得要命,使他感覺無聊死了。

因為每個雜衛兵都曉得:這個頭頭期待有人搗蛋,就是想要趁機動手教訓別人,假如想被他踢斷腿骨、打傷手腳、渾身青紫、搞得挫骨內傷,只要不聽話,不僅僅是一頓挨揍就可以了事的。

此時,這個廚工又開始屠宰另外三隻肥羊,李剛從小練刀,在寺廟劈柴、砍樹來鍛練刀法,瞧著不禁佩服起來:因為快、狠、準都是功夫,這幾下明明不怎麼快捷,勁力卻無絲毫浪費,手起刀落,羊連「咩」一聲的哀號都沒有,血也沒噴得一地,當真厲害。

多少年砍柴的經驗,又有多少年打獵的記憶,柴是硬的,猛獸是會奔跑的,眼前的公羊卻只用一根繩子繞著腦袋,尋常人根本難以下刀,這廚工反而可以抓準骨骼細微處,可見得刀上功夫,恐怕並不輸給自己。

見了這個隱藏於廚房的無名高手,李剛感覺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直想立即跟這名廚工好好打上一場。

於是他走上前,直白地讚美:「你這手刀法可真不錯。」

話一出口,那名廚工頗為自得,笑著回道:「那是自然。」

「有沒有興趣跟我比劃一下?」

「不要,」那人不屑地搖搖頭,「咱的刀工得用在烹飪上,沒想跟人耍著玩。」

李剛一愣,旋即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你叫什麼?」

那人瞥了他一眼,隨口便回道:「田胃。」

「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想不想跟著我?」李剛又道:「我可以給你機會。」

這下換了田胃愣住了,不過這名廚工只是頓了下,瞄了眼李剛背後揹的那柄彎刀,漫不在乎地回答:「我也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要不要來嚐嚐咱的廚藝?」

「好。」

「那就跟上。」

李剛毫不客氣,也不說話,在幾名廚工的詫異目光之下,就那麼大剌剌尾隨著田胃進去廚房了。

大膳房裡燈火通明,通常寅時就得起來工作,此時十餘名廚子正揮鏟吆喝,數倍於廚工的竈鼎中,不停冒出滾燙的水霧,數不清的下手雜役,則在熱氣蒸騰之間交錯著忙碌的身影。 

包子、饅頭、燒餅、油條、豆漿這類早餐,本來是隨處可見的小點,在這兒卻是大批量製做,一籠上百個包子,一櫃上千個饅頭,熱呼呼新出爐的豆漿也濃郁香甜,用的是比李剛見過的浴桶還大的鐵桶來盛裝。

一車又一車的燒餅和油條,還竄出油煙的新鮮氣息,最後面則是高級將領的餐食,用一屜一屜的食盒裝妥,裹了新鮮驢肉的包子香味四散,蒸騰著剛出爐的孜然騾肉醬,還有黃花梨木的高級提盒,大概是要送給兩位元帥家眷的點心,幾名甜點師傅正在那裡忙著擺盤。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裡,無一人不在走動、無一處不發出聲響,明明沒有門牖阻隔,清晨的寒氣卻怎麼也滲不進這裡,只有收拾的下手僕役,還有殘渣的生青氣息、油炸的熟食味道、醬醋配料的陶甕與盤碟碰撞聲,與擺滿推車的食物香氣恣意混合,形成一種旺盛而沸騰的生命力。

李剛喜歡這種氣氛。

田胃是「膳筵所」的所衛,每個人都得聽他的,只見殺好的羊被帶了過來,鐵洪爐加熱過了,大約用燻料悶了半個時辰,纔要把主菜往裡面烘烤。

李剛生得深目高鼻、虎目鷹勾,綠瞳中依稀有一抹紺青碧色,頭上一根毛髮也無,皮膚色帶暗赤,宛若陳年梅乾的古銅色,一看即知有異族血統,不過中興官兵一萬多人,廚房也不曉得外頭的事情,認識他的人基本不多。

一名切菜小廝見李剛行來,破口大罵:「媽的!大營個個是餓死鬼麼?天光還沒全亮,最起碼有半個多時辰上菜,你他媽趕著來領個屁啊!」

李剛沒有說話,田胃一抬手,解釋著說:「這不是步兵大營來催的人,是咱老鄉。」

小廝見了,馬上換了張笑臉道:「哎呀,咱嘴快罵錯了,田大廚的貴客,咱會記得留你一份,晚點兒一起吃。」

「老滕,這邊的雕花好了沒?」另一邊有人喊道。

小廝咒罵不絕,措辭粗鄙,披汗的油亮臉上咧開一抹笑,滿嘴的爛黃板牙:「去你的,老子還沒好呢,你叫個卵蛋?」 

李剛本性豪爽,倒也習慣這些底層老兵的對話,倘若世上有比雜衛兵更暴躁粗野、更目中無人的,大概就只有這票廚師了。 

備餐時,上上下下的廚工都像面對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一樣,人人對著彼此嘶吼咆哮,罵完你娘換你爹,咒完你爹換你奶奶,是個男人又都愛當人家的爺爺,最後連姥姥、哥哥、弟弟都上場了,甚至還有烏龜、老狗這種說法,見了這種陣仗,或許別人會覺得憤怒,但李剛卻感到非常自在。

田胃只消看一眼當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記住每天該替哪些人準備膳食,又有哪些人要特別備餐,有茹素的,有挑食的,當然也有要求多的。

上級領導的吃食,自然得細心審度,無論是燒好一鍋豆辦薑汁鵝肉,或是下級小將享用的一鑊東坡五花燒肉,搭配的飯都得精挑細選,篩了又篩,菰米揉搓脫殼、灑上西域弄來的芝麻、煮成香滑軟嫩的胡飯,還得思考搭配菜單的幾樣好酒,這都是實實在在的經驗,看得見、摸得著、吃得到、聞得到,與那些中興官兵的同僚穿著整齊、逢迎戒慎之類的日常生活,截然不同。

譬如高超這位右元帥,他和家眷的飯就得分開煮,不得與步兵大營混搭一起,米飯要放大蒜一起煮,這樣飯的味道更香,蒸熟的蒜瓣也是甜而不辣的,據說是泉州高家村的特殊吃法。

朱慈璊和黃吉都是京城來的,口味以北方菜色為主,麵食類較多,前者是中興官兵的統帥,當然都要吃最高級的菜色,不過左元帥黃吉不在乎餐食,燒餅裹大蔥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無疑是廚師們的福音。

還有那些終日跟在朱慈璊身畔,權力甚至比各司、所、堂、房的管事還大,譬如沒有軍職的浣花道長,或者吳世璠派來的說客曾爾,以及當時送來的幾個漂亮姬妾,不僅都有個人寢室,三餐若非同幾個高級將領共餐,也多在自家院裡享用,他們的飯菜通常也會由廚房專責準備,和大營的普通官兵不可一概而論。

那些有正式官職的上級,反正下面永遠有人等著要巴結,層層相因,最後全變成雜衛兵和廚工們的活計。

膳房裡煮好的菜餚,多半用大盆盛著,並置於邊角的一張大方桌,等待下手僕役推著三輪車來運送;桌旁的大竈頂上,熱騰騰的小米粥鍋兀自滾著,「咕嚕嚕」翻騰米黃色的珠浪,漿滑液湧,香氣撲鼻而來。

田胃既是大廚,就不斷指導著眾人備妥各色食物和拼盤,譬如洗剝乾淨的白斬雞肉,臘雞、臘鴨的普通臘味等等,隨班行走的廚工都忙得不可開交,不待田胃命令,幾個下手的小廝已經收拾了幾大籮筐殘渣和菜葉,準備轉交給外頭輪值得雜衛兵送去餵豬。

田胃走向一座頂箱立櫃,隨手打開櫥門,櫃中成組的調料盒或瓶子,形色皆不同,內容物有搗成粉狀、切成片狀、搓成不規則的碎屑狀,每樣都不同,與平日所見的食物大相逕庭,其中有漆有瓷,也有木盒或玉製的小罐,有鑲雲絲、綠松石、鑲象牙的,明顯比竹簍或陶甕所貯的一堆食材要高級許多。

李剛本來以為那些東西要塞入羊肉一起燻製,沒想到,田胃卻將這些昂貴稀有的調料做為底層燻製的配料,一股腦兒全倒進爐底,為的就是讓柴火能將香氣燻到肉質之中。

負責膳食的廚工,非但不能出錯,就連誰愛吃夾有棗泥餡的桂花糕,或者誰討厭加了綠豆仁的糝拌糕,亦或哪個官員的妻妾嗜食雪花芹做成的紅豆涼糕,還有誰又對奶類或配料敏感等微妙細節,他們全都得摸得一清二楚。

備膳對於這些廚工來說並不舒心,廚工也分三六九等,田胃當大廚,底下有將近十名主廚,中階師傅吆喝著小廝,小廝責罵著僕役,僕役使喚著雜衛兵,大家都不好過。

小廝們快手快腳備好飯菜,忽聽身後遠處一人粗聲粗氣叫喚:「喂,小巴!」另一名切菜小廝,雙手圈嘴,隔著大半個膳房兇霸霸地吼著:「滷肉塊要煮乾咯!你他媽是不是沒長眼?」

名喚小巴的小廝操著刀,還能扭頭吼回去:「呿!老子這邊可忙不過來,你自個兒不會去處理啊?」

兩人吼來吼去,纔發現不知何時,田胃已走到這廂,正歪著頭盯人,小廝小眼微瞇,畢恭畢敬走到砧台前,把刀工給頭頭瞄一眼,又連忙趕著過去灶邊瞧瞧,那鍋是否真燒乾了。

此時早膳已然備妥,各竈次第熄火,敲開悶炙鹽塊的滷羊雜,只餘菜盆上熱氣蒸騰、白煙飛竄的西北菜餚,這般伸手不見五指的濛濛奇景,或許只在廚房看得見。 

東方旭日升起,雜役們滅去照明燈火,金燦燦的朝陽撒入室內,師傅們解下油膩膩的裙兜擦手,下手諸人在一旁或蹲或坐,扯著汗濕的短褐單衣搧風,小廝們則趕緊收拾善後,準備最後一道獻給朱三太子的大餐。

一天興許纔開始,膳房卻已打完一場硬仗,戰後未息的火光,映照著疲憊與寂寥的廚工們。 

烤全羊還沒有出爐,幾個掌廚卻忙著往裡面的特選木柴上灑水,火炭立即「嘶嘶」冒出蒸氣,然後羊肉一片片被田胃俐落切下,置放於角落裡放著四大塊六尺長方、黑色厚重的大型石槽中,槽裡置著兩片對剖的羊肉,就是將全羊去掉頭尾四肢、從中剖成兩半,經過初步烘烤燒透的羊肉,皮脂上染有一層淡淡的琥珀色,彷彿是攤成了兩大片的醬燒蹄膀,卻沒有那種肥膩的感覺,然後由包個油布手套的廚師們,一起合力將石蓋一一闔上。

那古怪的東西,猶如墓葬的石槨,四角用包鑲的黃銅懸空架起,堆滿了燃盡的柴薪,底下燒起高溫的火苗,已然竄高了火宴,點點火星紛飛,簡直就如同烈火烹油般,燒得灼熱火燙。

這道羊肉的做法,和西北邊民的烤全羊不太一樣,那種炙烤容易烤得太乾,反而類似水晶羔蹄,或者燉豬蹄膀,表面會產生一層濃厚的油脂,水分也包在肉中,使用石釜燒上片刻,就能烤得骨酥肉爛、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膠凝如酪,鎖住肉汁,入口即化,毫無羊肉的羶臊。 

半個時辰後,石槽久經燻烤之後,還放置了一小段時間,底部焦黑的炭漬雖延伸至槨槽四面,但靠近時似乎不像很炙熱,石製的槨蓋上也並無熱氣,然而先前還烈火燒灼幾個石槽,連石體本身都烤得通紅,此刻雖然恢復原色,卻仍冒著輕淺繚繞的薄煙。 

李剛看了許久,忍不住問道:「這啥?」

叫做老滕的小廝,再度咧開黃板牙,嘎聲反問:「這是咱們田老大的烈火烹羊,四只腳的,嘿嘿!你見沒見過?」

「沒有。」

「嘿,不懂這個,老鄉頂個屁用?」

周圍的雜役們聽了李剛的話,同時一陣哄然,粗言鄙語笑罵一陣,似乎不曉得這樣的菜,就顯得沒了常識。 

李剛打量著石槽,再問:「這是什麼?」 

老滕呲牙咧嘴地嘲弄道:「真他媽不識貨!這是太子殿下要享用的好東西,看在你是田老大的同鄉,就告訴你吧!每旬一回,這菜都要送去暢春閣給主公享用,羊不僅得長膘的,還得用藥草放牧餵養,讓渾身肌肉緊實有嚼勁,可難得得很吶!」 

旁邊一人補上:「是啊,你運氣了,能在田老大的手下當小廚。」

又一人大笑:「老滕卵蛋矇眼,甭白白孝敬了俺們!」

老滕嘿嘿笑了:「田老大的手藝,你們這些賊廝鳥吃得起麼?去去去,這肉得給老鄉嚐一口,跟大夥兒一樣,把這蓋兒掀起來,那滋味呦,人人也就一口,多了可沒了。」

旁邊的小巴也舔了舔嘴唇:「娘的,大夥兒都盼著那一口,就算是咱的臀股肉也認了,死都要來嚐嚐。」

見李剛一臉茫然,但卻不是對於這羊肉的製作有所疑惑,而是想起了關押在暢春閣樓上的葉知秋,就算眾雜役鬨笑不止,廚工有的罵、有的噓,鬧作一團,他也聽而未聞。

田胃眼一橫,說道:「三份給主公的得快些送去,少不了你們那塊肉,還嗦皂個啥?」

小廝摳摳牙縫,笑得一臉壞樣,連忙讓兩名壯碩的廚工,把那三份石槽給一一抬上板車,又遠遠喚了幾個僕役隨同,卻見庶務司的金福突然出現,一同把肉給送往北面的暢春閣去了。

李剛若有所思地瞧著那批人,心底隱隱猜出今晚的計畫。

田胃這時一揮木杓,走了過去,膳房的管事們都住了嘴,周圍的廚工們紛紛讓開,只見田胃見眾人噤聲,也解下油膩的裙兜,對他說道:「看樣子石釜稍稍退溫了,此時肉質最好,大夥兒都盼著,你也來嚐嚐。」

沒等李剛回答,田胃雙手如猿,較尋常人粗大的骨架,就是練家子的最好證明,只見他一人就能抬起整個石槽,那起碼有上百斤的重量,對田胃來說卻彷彿小菜一碟。

縱使他們這些廚房的師傅與小廝早已見怪不怪,但一個廚頭能有如此膂力,卻是相當驚人的事。 

李剛霎時滿眼興味,能夠在刀法、身形、力量上與自己相較的,沒想到除了三個師兄與朱慈璊、左右元帥之外,現在又多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廚師。

中興官兵之中,只有廚工們知曉的、名聞遐邇的「烈火烹羊」,人人都有不同的吃法,有的搭配剁碎了的蒜泥,有的用大蔥,也有的將切細的韭泥同豆腐乳調入醬油小碟中,更多的美食家則是不添加任何調味料,專門吃羊肉的原味。

田胃行來,廚工紛紛讓道,又忍不住伸頸踮腳,唯恐漏看了大師出手的片刻。 

只見他伸出食指,小心試了試石槽頂蓋的溫度,活動活動筋骨,點頭:「成了。」

瞬間全場鴉雀無聲,靜得彷彿連針尖落地都能聽見,因為人人都屏息以待。

剛開始將燻製的羊肉片置入石槽時,厚逾寸許的石蓋最少要兩人合力方能抬起,由於石槽緊實密合,四人分據四角,擠得摩肩擦踵,卻見田胃排開眾人,自己走了過去,大喝一聲:「開!」,雙手用力一掀,然後急速往旁邊退了半步。

石蓋挪開寸許,「轟」的一聲冒出滿槽白煙,蒸氣衝天竄起,滾燙的水霧不住噴出,觸體如灼,廚工們也接連慌忙退後,免得被熱氣噴到身上,接近石槽的幾個人,臉上也被燻得直如熟蝦一般火紅。

水氣竄出的瞬間,「嘶嘶」的滋聲,伴隨著竄起的大片白煙,空氣裡的香氣一窒,莫可名狀的氣味衝了過來,羊肉的鮮甜、膏脂的滑潤,強烈的香氣緊緊抓住了眾人的心思。

過了片刻,釜溫已洩,便只一霎,鮮濃的肉香四溢,隨著蒸騰的熱氣充塞廚房,人人都歡呼起來。

李剛不挑食,對於羊羶紅肉也沒有太多感覺,以前連虎肉都吃過,不像他三位師兄那樣拘謹,出寺還俗也還守著茹素的戒律,在他眼中就是跟自己的口腹過不去。

可是,這會兒他忍不住歙動鼻翼,只覺得這羊肉既香又濃,光用聞的,便能想像那股膏融脂潤的油嫩香滑,本以為烤過的肉會乾硬糙老,這回頭一次見到這樣粉嫩香烹的肉塊。

田胃自得地「呵呵」笑了,首先起出羊肉片,反手自腰後抽出一柄柳葉長刀,拆骨卸肉,將剔下的肉條平放在砧板上,唰唰幾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塊,表整丁方,不住顫動的切紋間,緩緩沁出蜜金色的肉汁,木砧上卻不怎麼滲油。

熱燙的肉,當然不忘拿刀先切了一塊,放在一只碗內遞了過去給李剛,其他的廚工們也不遑多讓,爭先恐後過去取用,就怕沒能嚐到第一口的肉香。

人人只分得一口的量,李剛同樣如此,但就這一口,恍若吃到嘴裡,軟腴而有些熱燙的羊肉,在舌尖上滾動、融化、交纏,陷落於閉合的齒間,只消一咬,便有無數鮮嫩的肉汁泉湧出來,接著細嚼慢嚥,滿嘴全都是難以訴說的美味……

田胃喚人將羊肉分下,一派到手裡,人人將油潤的肉塊送入口中,每個吃過的,臉上都充滿了做夢一般的神采。

李剛一咬之下,只記得皮酥彈牙,軟嫩中仍有嚼勁,皮下的羊脂早已煨熱成漿,濃厚的肉味滲入口腔,滿嘴都是甘甜肥潤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即化,偏又能嚼出一絲絲肌理,口感妙不可言。

旁邊一個大廚,大聲說道:「田老大好意請了咱們,這廚房裡的功夫,你們這些王八羔子,要用眼睛學、用心看,最重要的,是要用舌頭嚐,把味道牢牢吃進嘴裡、吃進肚裡,吃進骨子裡,往死裡記著!」

「是!」老滕雖然還是切菜小廝,看來似乎胸有大志,應答的聲音最響亮。

這些平日在中興官兵裡,最沒有未來,被踩在最底層、終日粗野愚笨的廚工們,在這一剎那,突然都變得深沈內斂起來,憑藉著與生俱來的直覺,像狼一樣貪婪地記憶著口中曾經深深品嚐過、震撼五臟六腑的美味。

或許,沒有人能夠像朱慈璊那樣身具天命,也不如左右元帥黃吉和高超那般武勇,就連一些將領也天賦異稟,可以上陣殺敵,只有他們之中的極少數,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廚工就像雜衛兵,可能永遠也無法翻身……

李剛蹙眉想著,瞬間的同理心,使他覺得自己與這些廚工並無不同,每個人都在等待機會,正如此刻。

田胃以為他不喜歡這口味,悄聲道:「怎麼著,覺得不好吃麼?」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迷惑地問:「這是羊肉?」

「那當然,剛剛不就宰給你瞧了?」見李剛一臉茫然卻滿足的樣子,田胃放寬心,又問:「白燒也有好處,是不是半點羶味兒也沒有?」

「嗯。」

「你臭著張臉,害老子以為味道出了差錯,真他娘的。」

田胃的嘀咕,喚起了李剛的口腹之慾,就如同在軍營的時刻,他常常想起女人的肌膚,那肉在嘴裡的滋味,像是小柳兒柔嫩的臉龐,又如柳樹村的李娃,當她脫光了、白生生的模樣,再用那纏成三吋的金蓮一蹬,小腳掛在臂彎的滑溜感覺,幾乎可以從方纔的羊肉聯想起來……

李剛吞了口唾沫,忽然有股強烈的慾望,想要再嚐一口,可惜人人也就那麼一小塊肉,石槽中已經被分光光了。

石釜蓋起,熱騰騰的鮮味逐漸消散,眾人無不死命聞嗅,抽乾的肉汁也有人意猶未盡地舔了舔,頻頻讚嘆。

原來爛燒羊肉必須趁熱吃,軟糯可口的口感,涼了難免顯露羊肉自身的腥羶,這樣的滋味嚐過了,就像是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鮮美的食物,難怪朱慈璊要拿來取悅朱家被囚禁的公主。

想著想著,李剛的心思又落到田胃身上,此人比他稍矮一些,大約高過李速一點,較金思明或柳東鄉就高過兩吋有餘,望著這名廚師,他不覺露出一絲微笑,索性多弄上幾人,一併帶走更好。

「你這小子應該有兩膀氣力,體壯如熊,腰勁似虎,剛剛應該找你去掀蓋的。」

「掀了蓋,我就得一起帶走。」

「嗯?」田胃笑著說:「還想吃的話,那兒有些羊骨,熬湯肯定夠了。」

李剛卻瞧也不瞧一眼,直盯著他,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我說的是你。」

「啊?」田胃愣住了,又笑著問:「老鄉,你這講的什麼?好像是山寨土匪搶老婆似的口吻,別讓俺誤會呀!」

李剛皺起眉頭:「誰說那個來著?我是讓你跟著我去闖天下。」

膳房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餘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張大了盯著李剛。

心滿意足的廚工和小廝們,早就交班休息去了,也有僕役回去膳房灶邊打理殘渣,善後清潔。

在場的,只剩下剔除羊架碎肉的一名廚師,還有準備幫忙熬大骨湯的下手小廝,以及他和田胃。

「你說什麼?」

「你,跟我走。」

田胃起初的震驚,最後化為一股肯定,他等著李剛繼續說下去,因爲他要知道過程,不介意多留些期待。

就像上菜,他通常都把那最香、最好的食物,留到最後纔去品嚐。

備註:

(一)上圖是黃花梨木兩層提盒,這樣的提盒在明代特別常見,重點不是式樣,而是木料材質,明代以黃花梨木為尊,本來只有皇室貴族可以使用,後來也多見於富貴人家,多數拿來製作家具。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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