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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盡千帆皆不是 一八O、血腥之謎
2010/09/04 19:28:27瀏覽947|回應0|推薦45

從小,家裡只有自己一個男孩,大約在懂事的時候,阿爹已經在教導自己紮馬步、練輕功了。

猶記得六歲那年,有一天的早上,李速看見父親在練鎗,將一柄銀鎗耍得虎虎生風,氣勢驚人。

於是他問:「爹,這鎗法能不能教教我?」

「你還太小,不行。」

「那得多大了纔行?」

聽見這樣的童言童語,父親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哂道:「得等到你長得比這把銀鎗還高了,爹就讓一位師兄來教你。」

後來,他被送去了東禪寺,而在那裡,他看見有一位禪師耍鎗,竟然能耍得比自己的父親還高妙,簡直神乎其技,此時李速終於明白,父親為何要送他去南少林學藝了。

可惜,一開始拜在惟悟禪師門下,好不容易終於轉投惟覺禪師,學習高明的鎗法,李速對於自己專研鎗法的成果,大體上是滿意的,因為過了弱冠之年,他曉得自己已經小有所成,而且武功更勝當年的父親。

那柄銀鎗相當美,繼承了此物,李速時常捧在手心摩娑,每日練鎗、擦鎗、把鎗放在隨手可至之處,更是成為多年來的習慣,就連成婚之後,他的銀鎗也總要從枕下轉而擱在床邊。

銀鎗很美,金吞口,鬼頭柄,紅纓流蘇,握柄上,有「鬼馬」二字,如同鮮血般鮮紅的雕刻,聽說此鎗來自於名將戚繼光賜給麾下兩名大將,他們分兵擊破倭寇,其中一人不幸戰死,於是為了紀念戰友,那位李速的先人,就刻上了戰友和自己的名字為念。

時光荏苒,李家後人不知道那位偉大的將領叫什麼名字,單傳到李速這一代,只覺得這把銀鎗很威風。

然,它的價值不在於此,而在於所代表的威信——李家「鬼馬銀鎗」那武學過人和盡忠報國的意義。

記得那一天,他下山回家,年邁的父親,在諸多李家村頭面人物的簇擁下,在佛像前接過了這柄銀鎗,從此成為執牛耳的鬼馬十三騎之首——纔十九歲的他,曾那樣地躊躇滿志,想要為南少林死去的師長與同門報仇。

他不是第一高手,在南少林掌門和諸多師叔伯仙去之後,只有五個師兄弟,除了反清復明,他已經沒了別的想頭。

個人生死何足道?名利財富又何足道哉!

他聯合所有不屈服於韃子的勢力,全力遏止清廷那異族併吞天下的野心,所以他秉報惟覺禪師,打算率領鬼馬十三騎,前來鳳翔助朱三太子一臂之力。

紅纓飛揚,他手執銀鎗揚眉冷笑,笑裡,全是年少的傲氣。

銀鎗在他手中閃著血與火一樣的光芒。

然,此刻,在這昏暗密閉的斗室裡,午後因為嗽疾粒米未進,腹中只墊了些許茶水,他如同垂死的野獸般,四肢被銬著,渾身呈現一個「大」字形,給人鎖在角落的地板上喘息。

幻覺……那由於極度饑渴困頓而產生的幻覺,讓他又看見了那個影像——那個將他騙得狠了、生生將他鎖在這裡的二師兄……好恨,他好恨!

不對,師兄以前對他那麼好,為何現在要將他如同野獸一樣,四肢大綁著鎖在地上?

恍惚中,看見二師兄向他走了過來,帶著獰笑。

李速大怒,終於用內勁衝開被點的幾個大穴,不顧一切地扭動著,然,沒有用……金思明忽然就到了他身邊,仍然獰笑著低頭俯瞰他。

笑什麼?不准笑!不准!

天色已黑,一道明亮的月光從窗口的縫隙中,照耀著李速的全身,迷濛間,柔柔的光芒竟似穿透了他的胸口,照得眼前的一切猶如透明;更奇異的是,那片死灰色被什麼力量牽引出來了,從雙眼往額頭蔓延,使他覺得雙眼發燙,渾身顫抖,像是有一股莫名所以的衝動,從飢餓與乾渴中激發出來。

與此同時,李速看見自己蒼白的手上,在皮膚底下升起了一絲絲詭異的黑色,慢慢順著他被鋼鍊鎖住的手臂延伸上去。

那是什麼?那些在自己皮膚底下游走的一隻隻黑色蟲虫是什麼?

然而,看到這一幕,李速茫然的雙眼底下光芒一閃,他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正在恢復中,好像那些黑色的小蟲是在給自己療傷,或者是賦予更大的力量?

是在借用月光的力量,將體內的癆病痼疾驅除,並且慢慢轉移無窮的殺欲,到自己被緊鎖著的身上!

看著那一條條細密的黑色東西,彷彿小蟲般蜿蜒地沿著手肘往上延伸,李速垂下眼睛,許久都愣眼觀察那些細絲般的黑色蟲子,蜂擁地在他的皮膚底下聚攏,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強烈的痛楚使他全身痙攣,不住地想要擺脫四肢的鋼鍊。

「老三!你怎麼樣了?」

一個緊張而急促的問題,迴盪在他的耳邊,李速本來就有些蒼白的臉,更加白得如同透明,可是那些在他渾身遊走的黑色絲線,最後都聚攏到他臉上,並且造成了那張面孔的扭曲變形,由白轉黑;漸漸地,他呼哧呼哧喘著氣,雙手的指甲逐漸變長,臉上的皮膚因為那些怪蟲的關係,變成了一團烏墨一般的晦暗,渾身肌肉彷彿都脹大一倍,渴望釋放力量。

他近乎癡迷地啃著一切所能齒牙所能碰觸的東西,然,一路咬過去,什麼都不能吃,就只剩下自己的血肉……

木頭,鋼鍊,鐵銬……這房裡,就只有這些不能入口的東西。

沒有渴望的血——他絕望得發狂起來,無力地嘶吼掙扎——這是什麼感覺?他為何被禁錮於此?

片刻間,他似乎有一種錯覺:自己永遠都脫不出這樣被囚禁的宿命。

鼻端,聞到了血肉的香氣。

眼前,看見了生命的鼓動。

飢餓中,恍惚能看見接近的獵物,他忽然張口,對著近在咫尺的那個人一口咬了過去!

「啊!」

那人一閃,退到他的齒爪不及之處,四肢的鎖鍊「鏘啷鏘啷」摩擦著、拉扯著、繃緊著,桎梏著他的手腳,然而,喉頭強烈的乾渴,使得他不由得「咕嚕咕嚕」發出動物般的悶吼,「哧呼哧呼」喘息著壓抑嗜血的渴望,實在耐不住那樣的衝動,掙扎了好一會兒,最後望見眼前自己的手臂,終於忍受不了,對著賁起的前臂猛地咬嚙下去!

血……他的呼吸驀然頓住了。

奇異而熱切的目光,停在了那一條堅實的手臂上,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獠牙依稀能感受到撕咬的快感。

喉嚨裡呻吟出不知是痛苦還是喜悅的聲音,他用盡所有餘力貼近了手臂,然後讓嘴順著慣性落下,勁瘦的肌理在牙根下,一如往常被撕開……

好腥……好熱的血啊……

讓他已經空扁的胃裡和乾澀的嘴裡,都異常地興奮起來,他用力地舔著、吸著……

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傳來劇烈的刺痛,感受到手臂被咬下一塊肉的疼痛,從啜飲自己的血肉來體會飢渴的苦楚,種種的體驗劇烈得足以讓半死的他,也暫時恢復了一點清醒。

抬手一瞧,臉上、手上到處是溫熱的血……他居然在飢渴的迷亂中,因為神智失常而咬破了自己的手!

血,血……餓,好餓!

他要吃的!他要無上的血肉,要能品嚐平撫衝動的腥羶味道!

然,他知道自己是沒有救了的——這裡是被封閉的房子,他的四肢也受到了束縛,這樣非人的對待,全都是為了完好地保證外頭的人們不受侵襲。

他猛力掙扎,四肢的桎梏仍無法擺脫,一旦自己被扼阻了行動能力,這樣的鋼鍊或許是人力永遠無法抗拒的,而且這屋子平日也絕少有人來,除了師兄弟們……

正是他所謂的師兄,將自己禁錮於此的啊!

或許,前鋒營沒了自己,人人都傳說他得了癆病,即使幾個月再沒見人,屬下和同僚也不會覺得奇怪。

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他在昏暗中到處摸索著,用嘴舔著手臂上滲出的血水,緩解著胃裡極度的痛苦,和著血的水流在舌尖,更加刺激起他無限的欲望。

幸虧……幸虧還有自己的血肉呢……

忽然間,在幽暗的光線中,一道身影出現在他旁邊,有一滴滾燙的水,落在了他的臉上。

「老三……」

李速匍匐在地面,依舊吸吮著自己手臂上的鮮血,雖然是同樣的味道,但就是沒有新鮮的腥氣,而有種詭異的腐敗惡臭。

他抖動著潮濕的臉,那滴溫熱的水珠,滑落了他的面頰,他用舌頭舔了舔,有點鹹,但不是血,於是放棄了攻擊獵物的衝動,因為在這樣四肢動彈不得的情況下,他頂多可以動一下腦袋,囓咬自己的左臂。

好半晌,室內一片寂靜。

終於,有個聲音幽幽地說:「老三,別咬了,那是你耍鎗的手……」

躺在地上的李速不依,他餓了、渴了、累了,只有這樣的血肉,纔能滿足自己真實的渴望。

驀地,一陣掌風襲來,打偏了他的臉,然後迅速點了幾個穴道,遏止了他繼續咬食的動作,接著,一塊被撕裂的衣袖,被塞進他咧開的嘴裡,使得尖銳的獠牙無法閉合,喉頭也只能發出深而詭異的「呼哧」聲響。

「如果你真的要我的命,老三,以後我可以給你。但是現在……」沉默片刻,那個聲音又說:「現在我什麼都做不到,我要保護的人太多了,只有請你忍耐一下,大師兄明日便會抵達,到時……到時他一定可以救得了你……」

說到後來,講話的人已經泣不成聲。

那是誰呢?

那麼熟悉的聲音,聽在李速耳中,卻覺得好像是夢境似的。

五年多以前,他每天都能聽見。

「哎呀,說起來,大師兄還真的是遊俠心性,都到惟悟師叔的忌日了,還不回山?看來少不得要我這個二師哥帶大家來祭掃了。」

應該是南少林慘遭祝融的第二年吧?惟悟禪師,最早擔任自己的師傅,但是總有另一個人記得年年幫他上一炷香……

對招的時候,這位二師兄總是無意中施以偷襲,然後一臉狡猾地笑著說:「你又輸了,老三。」

在夕陽映照下的金家堡小樓裡,二師兄微微歎息著,對旁邊一個披著貂裘執著金杯的少女道:「你們的婚約,當然作數……」

後來,看見了阿剛得到的那匹照夜白,四師弟訓練那麼好的千里良駒,用的卻是鞭子和胡蘿蔔並濟的方式。

只聽二師兄又說:「別這樣虐待好馬,人和獸其實有很多區別的……」

果然,到了中興官兵,投靠了朱三太子,二師兄仍然最受到重用。

「老三……」師兄沒有接著他的話題,只是微閉著眼睛,拍了拍他的手背,淡淡地說:「咱們為了反清復明,總有些事情得做的。」

「要做什麼呢?」

「從內心完全摧毀個人意志,只要能匡復大明天下,就算給我套上籠頭,我也會毫不反抗地跟著走下去……」

然後,二師兄對他頷首,沉吟著:「老三,你本來的武功實在不錯,一旦訓練成了前鋒大將,中興官兵的實力將大大提高。」

還有一回,偶爾說起了在泉州的所見所聞,李速和金思明兩人,都有些話不投機。

或許二師兄並不知他心中有如此多的隱情,一時也不知如何解釋,只是訥訥道:「老三,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不可能娶得到朱家的公主,你明白的。」

「喜歡是一回事,男人娶老婆,也許可以有另外一種選擇……每個男人的一生,不可能只喜歡過一個女人。」

「是麼?」李速當時笑了笑,苦澀地說:「可我卻是如此。」

「那你娶了小由之後呢?」

「我的心中還是只有她。」

那一次,二師兄笑的時候,和氣的目光中竟有了銳利的神采,不似平日,有種奇異的孤高感覺。

那是一種苦澀、自憐、傲氣的混合。

金思明一時又不知說什麼纔好,彷彿覺得有些尷尬,而李速有一次發覺,這個不可一世的金家堡堡主,或許內心其實是很可憐的,因為在二師兄心目中,或許也有那樣一個喜歡卻得不著的女人存在著。

「我知道,老三,我知道你喜歡朱姑娘。」

「……現在說這些,早就沒有意義了。」

「你已經娶了小由。」

想到金由命,李速的雙眸一黯,他苦澀地笑了,說道:「二師兄,我沒你那麼聰明,可我很明白,你為何總是要把我跟她送作堆……金家堡的人會聽命,我手中的鬼馬十三騎同樣也如此,只是你總這樣算計人……」

「阿剛有可能是真命天子。」

「所以你就要利用我?」

「咱們是師兄弟,都認識這麼多年了,你竟然認為我做的一切,背後全都有什麼齷齪?」

李速咳嗽兩聲,搖頭道:「我可沒這麼講。」

「罷了,你要怎麼想,老哥我也無從反駁。」

「無論以後阿剛想幹什麼,我都可以幫忙,就算拖著這副殘軀,要我死也可以。只是……」李速猶豫地說:「我只是希望,你們不要對朱成碧下手,她是個女流之輩,你們……」

「我不會對朱姑娘怎麼樣。」

「如果阿剛想對她下手?」

金思明愣了下,說道:「我會盡量保護她的安危,相信我。」

李速又澀聲笑了:「我相信你,我總是想要相信你,二師兄。」

慘月當空,晨星寥落,微風拂來,夜闌人靜,整個天地一片靜謐,記得那樣的夜晚,曾經是多麼美麗而寂寥。

月色如水,光華似煙,交織在一片淡淡的薄霧中,宛如夢幻,在這樣緘默的時刻,只剩下難以遺忘的回憶。

此刻,金思明疲憊地坐在旁邊,守護著仍處於變身狀態的三師弟,或許如今已然太晚了,心中種種念頭都得打消,卻又不得不思考更多必須解決的問題。

當下無奈地看著、望著、思索著,他們所居住的思俗居,回來後總得暫時放下一切心事,希望一覺睡到天亮,可是漫長的今晚,卻仍然無法如願。

天邊剛剛發白,一輪紅日尚未升上地平線,東方天際霞光萬道,映得江山河水一片赤紅。

穿過長長的回廊,柳東鄉邁進中興官兵的營寨,由於是一大早,高高的門檻旁,有著轅門的警哨,所幸他帶來了信物,這些換防的刑部哨兵多半認不得他,一提及庶務司的金大人,立時得以逕直入內。

這個小小的三合院,雖然並非中興官兵的權力中樞,但平日曾有過多少指點江山、激蕩風雲的氣勢;然而今日,在斜陽中,居然有一種茫然而淒烈的意味,漸漸如潤濕般、一點點滲透彌漫開來。

這個場景看在任何人眼裡,應該都會莫名地打個冷顫。

不是害怕,而是恐懼,或者悲愴,對將來產生了許多不好的預感,或者對現實感覺非常沉痛的悲哀;不論是他們之間的將來,還是師兄弟們自己的將來。

柳東鄉終於來了,見到小木屋外的陣勢,除了整夜守候未眠的金家堡家丁,還有用鐵條與木板釘死的窗門,一時也進退不得,心想:這些江湖人士,果真是不懂規矩的,連待客都如此生硬。或許是二師弟特別囑咐?

正想著,耳邊卻傳來了一絲簫音,極清極雅,聽不出什麼曲子,似乎只是信手吹來,卻煞是動人。

柳東鄉一時間聽得呆了,在門口站了,靜聽。

陡然,只聽那簫聲的調子一滑,由高音轉而低盪,悲悲切切,恍若訴說著無盡的哀傷,他登時頓住了,屋中隨即傳來斷續的咳嗽之聲。

這不是中氣不足的問題了,聽那咳嗽之聲,分明是——

「是東鄉大夫嗎?」

簫聲方落,耳邊忽然聽得有人詢問,抬頭,就複又呆了一次,家丁看著他,臉色淡淡地問。

只聽屋內竟傳來一陣吟詠,那是屈原的《楚辭˙離騷》,卻聽見那飽含悲聲的音調唱著:「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這是暗號,家丁們對望幾眼,開始讓工匠拆除封死窗門的鉚釘,以及擋住門扉的鐵板。

一盞茶的時間以後,小屋的門忽然洞開,一群人擁著東鄉大夫走入,而門打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竟然是趴伏在地上咳嗽的李速,他渾身狼狽不堪,讓人用鋼鍊鎖拿在地,渾身滿是發黑的血漬,嘴邊掉了一截撕破的袖子,左臂有一個碗口大的傷口,彷彿是被什麼野獸咬爛的創疤,鮮血淋漓,尚未完全癒合。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屋裡一片狼籍的血腥景象,以及那個坐在旁邊、手執玉簫的落寞男子,原來英挺的李速將軍衣衫凌亂地趴伏在地,嘴角帶血,在第一道晨起的金色陽光灑落屋內之前,彷彿雙目赤紅、嘴帶肉沫,正野獸般貪婪地啃著某只糜爛人手的,居然、居然像是他自己……

金思明低著頭,坐在正對房門的大椅上。

大概是因為整夜無眠,屋內窗子緊閉,紙糊的窗子幾乎透不進光亮,他就這麼一個人縮在大椅之上,整個人看起來頹廢、陰霾。

柳東鄉看見這個足智多謀的師弟緩緩抬起頭來,面色灰敗,眼睛卻灼灼地望著自己。

「大師兄,你終於來了。」他聽見金思明這樣說著:「我擔驚受怕,坐在這裡一整晚,等了你整整十三天。」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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