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從來就是在平靜中醞釀。

這種安適的感覺，使李速突然感到有些不安，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有什麼事將要發生了。

秋風瑟瑟，落葉堆積，西陽殘照，槐樹掩映著一幅午後的蒼涼景像。

已經是入秋的八月，猶記得以往在泉州，此刻正是農忙時期，在他年紀尚小的時候，都要跟著李家村的村民們一起去收割作物，那樣忙碌的日子，現在已經幾乎無法回憶起了。

「老三，你可讓我好找！」

就在不遠處，金思明走了過來，過了晌午之後，他到處尋找這個三師弟，好不容易纔在回思俗居的半途中發現了人。

「咳咳……」彷彿要說什麼，然而李速卻又劇烈咳嗽了起來，忙用一條妻子準備的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觸，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

「老三？」

金思明很緊張，連忙跑了過來，拍了拍李速的背部，幫他順了順氣。

李速的手指探入懷內，痙攣地抓住了一個白瓷小瓶，這是軍中一名老大夫開給自己的口服方子，然而因為手指不停顫抖，一打開瓶塞，瓶中褐色的藥便灑了一地。

金思明驀地運氣，瞬間出指點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將瓶中剩餘的藥丸倒入李速掌中，扶著讓他嚥下。

待得李速嚼碎藥丸，金思明連忙道：「不要隨便動用真氣，我去叫姬浣花過來。」

「不用……先別叫他……不要找浣花道長。」然而，在李速擺手時，手腕卻被金思明扣住，這位二師兄一抬頭，看見李速衰弱無力的眼睛，那樣的單純而哀傷，迷離得有些女氣。

「老三，你——」

金思明忽然間怔了一下，只見李速蒼白的臉上，充滿了彷徨——這個師弟身上，永遠帶著一種奇異而矛盾的氣質。

李速的眼神是柔和卻又強悍的，他是一個病人，然而這個咳了許久的病人，曾經馬背鞍上只要銀鎗一出手，就能讓許多的敵人死在他面前，這種溫和中糅合的強悍，形成了一種矛盾而致命的魅力，假如不是左頰上的幾道淺淺傷疤，也沒能望進這雙清澈優柔的眼中，這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或許會讓無數人產生深不可測的感覺。

「你換大夫了？」

「呃……」

金思明看著地上的十幾粒藥丸，說道：「我執掌庶務司，又跟大師兄學了幾手，醫藥方面，倒也略通一二。」

「有很多話……咳咳，說開了反而好。」李速咳嗽著說：「我換了大夫，只是因為不相信那個傢伙。」

金思明修長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沒想到這個一手銀鎗出名的將軍，只消幾個月，人就瘦得露骨，指節有一種琉璃般脆弱的感覺，雖然服用了藥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著，好像說每句話都得花很大的力氣。

李速撫著胸口，又咳嗽了幾聲，只吞嚥了藥丸，而沒有飲水，使得他的喉頭乾渴而發癢，金思明把人拉到路邊的槐樹下坐了下來，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關穴和少澤穴，緩緩將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藥力。

「先喘口氣。」

李速點點頭，臉色蒼白地不住咳嗽，大白天日曬之下，明明應該能夠溫暖他陰寒的心肺，不料卻總使他虛弱而無力。

思俗居就在前方，休息了片刻，兩人繼續往前步行，金思明把手臂搭在李速肩上，表面上好像是李速在攙扶他，實際上是金思明在摟著這個比自己高大的三師弟臂膀，免得他在午後的艷陽下不支倒地。

一回到思俗居，金由命不在房內，妻子沒有在家，使得李速有些詫異。

金思明很快地說道：「小由想跟她娘說點女人家的話，晚上就不回來了。」

李速一怔，沒有答話，明顯鬆了一口氣。

金思明把他的神情都看在眼內，心中憂慮更盛，進了屋裡，比起槐樹的涼蔭還舒爽一些，他隨手關上窗扉，轉身走回桌子前面。

李速疲倦地熱起一方素面鱔魚雙耳小銅爐，剛添了柴火，又咳了幾下，只見他熟練地泡起熱茶，想要盡快潤潤喉嚨。

「除了那些本來一貫站在我們這邊的人馬之外，這次我還說動了幾個將領，舉棋不定的人也能保持中立，放言出來說不理會我們與朱慈璊的爭鬥——白門門主不日也將北上，親自來同咱們會面，起事就在幾天之後。」

「咳咳……這麼快？」

「時局變化，我方已經無法等待了。」金思明淡淡說著，在李速對面逕自坐了下來，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喝了一口，卻忽然嗆了出來，眉頭緊皺：「咳咳——什麼東西？」

「那是漢方藥茶。」看著二師兄的表情，李速陡然笑了起來，頗為愉悅。「是我現在每天喝的。味道很糟吧？」

「老天，那是人喝的麼？」金思明連連「呸」了出來，苦著臉，說道：「又酸又苦，真要命。」

李速微笑，用茶水抿了抿唇。「是很要命，因為每個病人活得都不容易。」

金思明的臉色，驀地也是一怔。

「老三……」

「不容易也要活。」雖然說法一片淡然，李速拂袖站起，看著火爐之中的紅焰，取了柴火補上。

「不只病人，誰都活得不容易。」

「是呀。」

頓了頓，李速轉過頭來，眼神閃爍，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二師兄，如今布置得怎樣了？」

「一切穩妥。」

「那她呢？」

「誰？」

金思明顯然一時間沒有接上前面說的那句話，怔了怔，看著李速的神色，這纔恍然回過神來。

「你問她？朱家公主該沒事了，那邊有人接應，或者你想知道的是另一位朱家公主的朱成碧姑娘？她有白門保護著，咱們起事，為的就是日後與白門的合作，以真正的朱三太子之名，圖謀復興大業，所以白門主不惜動用了西北和北方各省的力量，這一次白雲起很是耗費了心力，從沒見有人能這樣真正把反清復明當一回事，日後定然可以合作良好。」

李速眼神有些飄忽，尷尬地咳嗽兩聲，問的卻是：「……何時可以把小由她們送走？」

金思明又一愣，微笑道：「她們呀？八月十五。」

「那可是中秋節，團圓夜。」

「這晚的警戒最為鬆散，三天之後的起事，勢在必行。」

說著，李速眼中陡然有莫名的神色，嘀咕道：「十六日也太趕了，你們居然就這樣白白消耗自己的實力……這樣的實力，也不過上千人之眾，該好好積蓄起來、等待時機纔是嘛！」

金思明搖了搖頭：「不能等了，有個人讓我無法等下去。」

「是大師兄？」李速咳嗽兩聲，喝了口藥茶，不以為意地說：「我這小小的嗽疾，也就咳個幾下，不礙事的……」

「他飛鴿傳書，按路程看來，或許最晚明日就到了，可你的情況……是有些嚴重。」

「咳，所以你們嫌我礙手礙腳？」

「不是的，你沒了武功，師兄弟自然緊張些，但在這緊要關頭，誰也不得出錯——」

李速沒有聽二師兄後面喃喃自語了些什麼，神色卻是不由自主地為之一鬆，長長舒了口氣，眼中有如釋重負的表情，低頭拍著窗子的橫格擋。

「不是說八月底纔起事？」

「等不及。」

「事起倉促，規劃未詳，上下不諧，容易出事。」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老三，這般雞腸小肚，沒得折了鬼馬銀鎗的威風。難不成你長年窩在西北，把膽色都窩壞了？」

李速豪情萬丈地說：「上陣殺敵，都這麼些年了，我會怕誰？」說著又咳嗽幾聲，卻是有些頹喪地補上：「就是這身子大不如前，大夫說了，像是癆病……」

「不是肺癆。」

「我咳得這樣，天天如此，人人都說像似染上痼疾的癆病鬼……」

「別想太多。是信不過師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呵呵呵，其實老哥也是初涉此行，哪兒談得上出謀擘劃，不過談點看法還是可以的。」金思明嘴裡謙虛，語氣裏透著一種感傷。「有了東鄉大夫這個神醫，你還擔心什麼？」

看著二師兄誠摯的目光，李速內心竟不期然湧起一絲感動。

——至少在此刻，這幾個人是真正關心著自己吧？

李速咳嗽兩聲，神色冷淡下去，只說：「好，既然二師兄認為該起事了，我也就不必顧忌太多！」

「老三，其實我最擔心的是你。」

「師兄何出此言？」

屋內，青衫的金思明回過頭來看著李速，嘴角有極度複雜的笑意，然而，眼神深處卻忽然泛起了刀鋒一樣雪亮的光芒！彷彿有什麼掩蓋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崢嶸淩厲的內心。

「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麼，老三，你都要相信我。」

「師兄？」

「我恨韃子。」驀地，金思明淡淡說了這幾個字，一字一頓。「就像給我命名的父祖，為了反清復明，咱們得忍，就是如此。」

不等師弟從驚愕中體會他話語的深意，金思明轉過了身子，不再看他，淡漠地又啜飲了一口茶水：「後天就是十六了，朱慈璊真是非常可怕的對手，咱們四個師兄弟之中，你又跟得他最久，師兄不會為難你……在咱們和他對決的時候，你就置身事外，跟媳婦岳母先走吧。」

「什麼？」

「男子漢大丈夫，誰都得忍著。」

金思明最後說的一句話在空氣中蕩漾，便如拂過樹林的風。

緘默中，金色的夕陽西斜，無論哪裡的深秋都是吟詩作對的憂愁季節，無論哪裡的深秋都是殺人偷襲的悲哀季節。

就算眼底有一抹難以化解的淡淡的鬱悶，這神色卻使秋風中的霞光，散發著一種令人心驚的淒涼美感。

李速的腦中閃過了幾個念頭，正轉身要去倒茶，忽然聽見背後一陣掌風，心中一懍，雙手一撐，就想起身格擋。

可是起到一半，金思明從後動手襲來，李速的腰被一股大力向下一壓，他「啊」的一聲，手中茶壺歪倒在桌上，他被點中數個穴道，「碰」的一聲，僵硬著全身，重重摔倒在地。

金思明拍了拍手，從屋外進來幾名金家堡的家奴，其中一人提了兩只麻袋，然後將之遞給金思明；後者揮開幾個手下，讓他們從外把門關上，「叮咚鏗鏘」的聲音，彷彿這些人從外頭封死這間小屋的門戶，除了用鐵釘和木板，還用了一塊塊的鐵鎖與鐵條，準備將出入的門栓鎖緊焊死。

金思明倒出麻袋中的金屬枷具和數條鋼鍊，望著倒在地上的李速，神情有些愴然。

李速又驚又恐地喊道：「師兄！你要幹什麼？」

金思明苦笑：「老三，今晚到明日，除非大師兄來了或天亮了，不然你我都得困在這兒。」

李速是個不肯輕易服輸的人，所以他的武功雖比幾個師兄弟低得多，卻總是能在戰場上獲得戰果。

在金思明壓制他的全身，並且將成串鋼鍊往他身上套時，李速努力催動內力，更加想用力地反抗，可是壓在他後腰上的那只手，像一支釘子一樣將他牢牢釘在那裡，他想起小時候在李家村，曾見鄰居少年用一根小小的木樁子將一只蝴蝶釘在地上看它掙扎，覺得自己現在就像那只蝴蝶。

師兄弟兩人，從前就曾這麼對過招，金思明點穴的功夫不在話下，花了半盞茶時間，李速沒能衝開幾個大穴，一能動就手腳並用，再次扭動著掙扎，他覺得已經用上了全身的力量，可回頭看了一眼，心就向下沉去。

金思明用一只手壓著他，面帶微笑，盯著他被金家堡的工匠焊死四肢的金屬圓銬，那融化的金屬，左右兩片緊緊接合，工匠們在他的手腕和腳踝上迅速動作著，而他只能笨拙地趴在地上，看著長約三尺的鋼鍊，一條條加諸己身。

這是為什麼？

李速驚恐地望著工匠們一一退出，他的四肢已經串上鋼鍊和金屬圓銬，斜陽的影子透過臥室小小的鏤花窗投射進房內，一片昏黃的斑駁中，愕然的李速發覺，纏繞自己的鋼鍊被釘死在地面，金思明的表情則掩映在暮色中，完全看不清楚了。

寂靜。

沙漏上的沙子靜悄悄地流瀉，金思明將翻倒的茶壺擺正，就坐在一邊，觀望這個被四條鋼鍊困在地上的三師弟。

「師兄，你想幹什麼？為何要這樣對我？」

金思明沒有回答。

「若是覺得我誤了阿剛，何必大費周章鎖住我，直接殺了我就可了事了！」

李速激憤的語氣，到最後終於被劇烈的咳嗽再度打斷。

病弱的年輕人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著，全身微微發著抖，不住地喘著氣，咳著咳著，卻有一絲鮮血從嘴角溢出。

金思明連忙扶住他的肩膀，捏開李速的下頷，將一碗藥茶給他徐徐服下。

李速往昔清澈的眼裡，忽然有了微微的迷惘之意，還帶了點潮濕。

他不明白啊！為什麼聊了一下午，這位素來與自己交好的二師兄，竟然會偷襲自己，然後將人給四肢張開地鎖拿了，並且屈辱地趴著給關在房裡？

生與死，從未如此鮮明地並列在一起，刺眼得令人心痛。

李速斷斷續續地咳嗽，在傍晚將至的昏暗暮色中，顯得分外清冷。

金思明默不做聲地從懷中拿出一方手巾，給趴在地上的李速擦汗，又抹去他唇邊的血漬，換下了那一塊已經浸滿血跡的手巾。

「老三，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用那塊小帕子幫李速擦過臉之後，金思明忽然頓住了，看著搖曳的燈火，輕輕說了一句。

李速看向他，然而，等了半天，卻不見他講完下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