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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詩學──論韓少功〈馬橋詞典〉
2006/09/30 09:03:06瀏覽930|回應0|推薦1

 

韓少功(一九五三-),湖南長沙人,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主人翁》、《海南紀實》等雜誌主編。著有作品集《月蘭》、《飛過藍天》、《誘惑》、《空城》、《謀殺》、《爸爸爸》、《北門口預言》、《女女女》、《鞋癖》、《聖戰與遊戲》、《馬橋詞典》、《暗示》等等;譯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

 

壹、去正當化與文本間性

 

論述、話語不會是永恆的權威,必定面對後潮的挑釁與質疑,拉康(Jacques Lacan)、沙特(Jean-Paul Sartre)、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德勒茲(Gilles Deleuze)、傅刻(Michel Foucault)、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等人對「現代性」(modernity)的天空鐫上一枚枚問號。一九七九年,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的《後現代的條件》(La condition postmoderne)一書更加完備了「後現代」(post-modernity)的概念,從此現代性被迫做好交棒的準備,後現代性也開始在藝術、建築等有了精采的實證與表現。

後現代主義廣裘的義涵,更增添它言語難盡的困難度,而其「反傳統的徹底性及其與傳統文化之非同值性」[1]展現了自由的主體意識,它的超越觀使人身陷五里茫霧,陷入欲拒還迎的困境。

在文藝美學上,後現代的概念促成了「後設小說」(meta-fiction)的出現,也演化了小說的相似樣式[2]。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台北:時報,一九九七)實踐了後設小說的拼貼手法,「以精鍊的形式來展示小說的本質」[3],成了後現代主義隱喻美學(the metaphorical aesthetics of post-modernism)具代表性的作品。

「去正當化」(delegitimation)成了《馬橋詞典》對傳統小說觀的破壞。本書以一則則詞目為始,繼而衍生成馬橋風情為骨架,在詞目中構成一則則新的小說、論述、傳記等等。《馬橋詞典》初載於一九九六年《小說界》第二期,以「詞典體」的形式,為小說營造新的可能(?),一舉造成轟動。小說中臚列了一百一十五則詞目,每一則詞目又編派收納了馬橋當地的文化采風;每一詞目又可獨立為「散文體」。這樣的詞典式∕散文式的文體,破壞小說的完整性,使讀者產生閱讀上的困擾,「感覺上」不再是讀一個完整的文本;或者說,小說開始即將讀者(的困擾)溶入成書寫的策略。

即使《馬橋詞典》可以視之為完整的小說文本,事實上卻是結構(structure)割裂分離的小說;若使每一則詞目獨立成篇,擴大書寫,仍不失其為整體的特質;然而將百餘則故事合而為之,以傳統小說觀而言,小說的整體是很難成立的。

 

貳、閱讀的罩門-讀者的困境

 

如此反傳統的書寫方式,使後設小說如《馬橋詞典》者,有意地成了閱讀的悖論(paradox),閱讀的結果變成是多元的,或者說可能是破碎的,可以被讀者自由擷取的;文本的設計過程將成為讀者接力,能夠各自創造、發現與突破。一如克麗絲蒂娃(Julia Kristeva)所言的「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é),如此則符號「單純化」,文本「中性化」,詮釋者具有主動賦予文本意義的權力。

 

每個開頭皆源自同一核心,而以不同的方式發展,每個開頭都在一個架構中運作,這架構既決定一切,也被一切所決定。[4]

 

核心即是「馬橋」,而馬橋也架構了小說,小說更是虛構了馬橋。加達瑪(Hans- Georg Gadamer)有言:「理解(verstehen)總牽涉到,將有待理解的文本應用到詮釋者的當前處境。」[5]小說的解釋不再以作者為中心,文藝美學典範造成異質的轉變,文本中讀者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則增強。作者與讀者各自有轉圜的空間,作者具有隨意編寫的意向,讀者可以有選擇閱讀的對象。

在這百餘則閱讀轉換的故事詞目裏,構思精妙,盡顯馬橋文化、風俗、歷史與人事。間格敘述的錯落故事聯結成探索的歷程,閱讀者的自我選擇意識漸趨強烈,可以對抗阻擾閱讀的《馬橋詞典》;也就是原先試圖閱讀文本,成為反抗文本。作品和讀者摩擦產生新的意義,真正的結尾隱藏在自我內心之中,書寫與閱讀的成規(norm)輕易的被後設小說消解。

《馬橋詞典》呈現了斷裂的結構,弱化了傳統小說觀,對閱讀進行干擾,也在閱讀裏撩撥慾望。「讀者反應理論」(reader-response theories)或者是「接受美學」(reception aesthetics)、「接受理論」(reception theory)對後設小說的書寫有相當的切合度,可以拔昇讀者在文學文本的地位,強調讀者在閱讀歷史的主動性,也就是詮釋當不以作者為中心,不再只是關注文本孤立的現實,文本呈現另一種程度的陌生化(defamilarizing),去離舊的中心,強調讀者閱讀的反應過程:

 

敘述、情節、人物性格、文體風格、結構等都不再被認為是可以客觀地自我展示的了,而是必然地經歷讀者的感受體驗,才能生成文學的意義。[6]

 

這是相當集中於讀者意識的分析,強調文學的動能感受,是文本與讀者之間的活動。

然而可議的是,《馬橋詞典》如此的書寫,讀者也是被要求的,後設小說要求理想化的讀者,具有學院訓練的讀者,由這類的讀者組成「解釋共同體」(interpretive community)。事實上解釋共同體也無法正確地理解文本,只能依據自我的要求,選擇性地「想像」自我理解文本。

後設小說的破壞性使小說成了競技場,作者與讀者正享受官能的酷刑∕饗宴。卡爾維諾論卡洛‧艾密里歐‧迦達:「終其一身都在試圖說明世界是一個結,一團糾纏的紗線;一方面呈現世界,一方面盡量不減其糾纏不輕的複雜性,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就是要同時呈現最不相干而匯合在一起決定每一事件的要素。」[7]如此則「變形」似乎是呈現形式脫蛻為另一種形式的最好方式。

 

參、尋根與反思

 

《馬橋詞典》的筆劃索引與小說詞目的順序,基本上並沒有一定排序,其詞目具有趣味性與地方性,其「雜文」性格也很強烈,可以成為文化研究的一環。這樣的關注,融合知識分子從城市向鄉村的回歸,對城市為霸權中心提出省思,試圖顯發鄉村的樸質,也對區域性的語言提出保護與呼喊,語言在此成了主角。雖然這樣的努力是困難的,卻是值得敬重的心意;而反霸權論述則是本小說的基調與訴求。

除了對鄉村的羸弱、語言消失危機之感外,小說的實驗也正檢驗了小說新的可能,在開創與持續之間,以詞條的形式完成敘述性或故事性,馬橋脈絡井然可尋。然而如此的敘述是一種強烈的殺傷,不僅對小說發展與讀者接受。

  韓少功將多元的敘事鍵結在一起,小說中全是市井小民,沒有突眾的主要人物,是對普遍性主體的肯定,也就是缺乏單一的主導性,追求線索的錯綜紛雜,寓目於多元價值的肯定,沒有抽象思維,閒事閒人閒語都會成為小說中不可或缺的精彩轉折處,而文化歷史也於焉同然,從此衍生成重視渺小生息的獨特性。

   小說的語言意在呈現語言的廣泛性,表現語言經常是空洞無意義,語言的婉曲隱諱,非關邏輯性,適於批鬥論爭,具有意識型態包裹的外衣,是人為的建構,身處霸權空間具有對語言的指定性與選擇權,也因此韓少功在小說中論理論述之無可避免。人的溝通並非單一路線,人的歷史也不是單一歷史,對馬橋而言,馬橋的歷史就可能重於全國史,甚或世界史。韓少功在此對傳統宏大敘述的史觀提出在地嶄新的視野(horizon),對通例史觀提出批判,強調實踐的顯義過程(processes of signification)因所受的訓練與稟賦而各有不同。歷史常常是史官冷酷選擇的掠眼,而馬橋∕區域歷史是人的歷史,也是鮮活的動能的歷史,是屬於人的世界觀人物、語言、歷史、文化、與世界,在《馬橋詞典》中渾合冥契。

也因此這樣的小說極具開放性,可以補充馬橋史,具為「地方志」的型態,文本成了韓少功的心靈原鄉。

然而,《馬橋詞典》過度暴陳的作者全知視野,情節渙散,使馬橋變成韓少功主導的馬橋。而韓少功近作《暗示》出版之後,不僅令人失望了,除了沿襲前書之外,韓少功也不得不向商業示好獻媚。

 



[1] 高宣揚,《後現代論》。台北:五南,二○○○,頁三。

[2] 相似樣式的小說有多樣稱謂:「內向小說」(introverted novel)、「反小說」(anti-novel)、「非現實主義」(irrealism)、「超小說」(surfiction)、「自我衍生小說」(self begetting novel)與「寓言式小說」(fabulation)。見帕特里莎‧渥厄(Patricia Waugh)著、錢競、劉雁濱譯,《後設小說--自我意識小說的理論與實踐》。台北:駱駝,一九九五,頁一六。

[3]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著、吳潛誠校譯,《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台北:時報,二○○一,頁一五七。

[4]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著、吳潛誠校譯,《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台北:時報,二○○一,頁一五七。

[5] 轉引自培德‧布爾格(Peter Bürger)著、蔡佩君、徐明松譯,《前衛藝術理論》。台北:時報,一九九八,頁七。

[6] 龍協濤,《讀者反應理論》。台北:揚智,一九九七,頁七。

[7]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著、吳潛誠校譯,《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台北:時報,二○○一,頁一四○。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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