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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刑的美學──論莫言〈檀香刑〉
2006/09/30 08:59:52瀏覽2152|回應0|推薦2

 

莫言(一九五五-),山東高密人,著有《紅高梁家族》、《酒國》、《豐乳肥臀》、《紅耳朵》、《食草家族》、《十三步》、《檀香刑》等多部小說;《檀香刑》並且以全票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壹、「複調」講唱體

 

莫言拈歷史事件為軸線,鄉曲貓腔(原來當稱「茂腔」,屬於肘鼓子系統)為尺譜,刑場酷法為舞台,合而搬演著秀麗與壯美交織的《檀香刑》(台北:麥田,二○○二)。

以一九○○年的歷史事件為時空背景,敷陳德國人於東北興築膠濟鐡路之時,貓腔戲班班主孫丙之妻遭洋人欺辱,憤而毆死肇事技師。並且參與義和團,毀鐵路,因而被縣令錢丁逮捕。刑手趙甲創發「檀香刑」,以一柱檀香木,從刑犯的谷道(肛門)由下而上條貫血軀,終至上通脖後處,將犯人捆綁,高懸刑場。除了可以示衆,宣揚法威,並且是做為鐵路開通慶典之賀禮。

全篇結構緊實,佈局精妙,聲音鏗鏘,以多人式輪流講唱,複調發聲。採元曲「鳳頭、豬肚、豹尾」的形式,使小說成為一嘆三曲的文本,首尾相諧,競呼逐應。在「鳳頭部」,以第一人稱方式,讓眉娘、趙甲、小甲與錢丁等四人輪流登場開腔,主陳整個《檀香刑》的故事脈絡與情節理路。而在「豬肚部」,採作者視野,以第三人稱的方式,順次逐序地釐清盤繞糾繚的時代背景、故事龍脈、重要事件,間或以穿敘、倒述。於「豹尾部」再次以人物獨述體的唱詞為末尾,拉近距離,擴大感染力,凝聚風雲悲壯之勢。

《檀香刑》在鳳頭部已經粗具故事規模,並且略詳故事梗概;在豬肚部則完整體現人物的內在心理特質,加強形塑肌裡血軀,使讀者能夠再度面對此龐大敘事結構,更深入小說狂歡激暴的氛圍,如此的「複重敘事法」,讓小說易於為讀者所追眼。從鳳頭部的眉娘、趙甲、小甲與錢丁,前四章各由一主角獨唱;雖然每章皆由單聲主述,章內其他主角弱聲唱合,每章的單聲又為其他章的弱聲合音,合成本部的多聲四重奏。觀其「浪語」、「狂言」、「傻話」與「恨聲」等章節附語,從眉娘啟脣開展風韻,接續是公爹趙甲凝眉噴薄銳氣,丈夫小甲故擺醜行憨態,下及錢丁大張色目慾心,進一步昂立社會之中不同階層的姿態與身分。而在豹尾部,則以知縣錢丁的省悟,做為小說「文理」與「文氣」的收攝。在豬肚部,雖然另起作者∕說書人的視野,每章仍循主要人物破幕而出的範式。

小說總是以孫丙、眉娘、趙甲等黔黎百姓生活為前導,然後深探知縣錢丁內府為尾聲,如此三個來回,循繞不已。以此切入民間街景細縫,轉進官場百態,使情節添炭漫火,逐步加溫,饒富深刻意蘊。如此的效果,得力於文中小說主述者的適當鋪排,靈動的故事推展,演繹情節的高潮。

而緣於《檀香刑》以人性、歷史、極刑與曲藝合為一體,在數十萬字的筆浪墨海之中,必要能捲地滔天,撼星震月,是以篇章長短便足以影響文氣疏緩。除了首章以稍長篇幅記敘故事本末與梗概,其餘各章分量均佈。由第八章「神壇」急行至第十三章「破城」,以短製篇幅使小說相形緊湊;第九章「傑作」與第十章「金槍」,將刑場設在讀者眼前,令讀者心狂意亂,血脈噴張,不忍∕欣然卒讀。第十二章「夾縫」是孫丙伏法,使小說發展臻於高境。然而節奏舒緩,文調陡轉,不以殘酷的鏡頭推演小說情節,反而差使與孫丙相關的角色大顯綿綿纏情,高唱款款意曲,因而使無能知縣錢丁左盼右顧皆為難色,也表現出眾人急於替孫丙伸冤的無助與渴切。末章以知縣絕唱之後,整篇小說驀然焉止,猛然煞停,卻因此令人迴盪心腸,氣結於胸,久久不能舒懷。

莫言在〈後記〉中,不斷強調「聲音」在《檀香刑》的重要,觀其指涉的聲音,指的是「火車」與「貓腔」(頁四六九)。然而火車與貓腔著墨均極少,僅有講唱詞。講唱詞僅是小部分聲音,真正要(誤導?)讀者體會的「聲音」是什麼?而莫言要發出什麼樣(全面∕片面)的聲音?還是小說文本的弦外之音?莫言給了個抽象的空間,因為「聲音」的內涵,莫言沒有說清楚,讀者可以模糊理解。莫言是廣義地達到了表現聲音,事實上,還是讓人摸不清莫言的「聲音」何謂。火車與貓腔,一是書寫的緣起,一為書寫的技法;而莫言的聲音,當指的是小說的語言所呈現出的律動,頗有古典小說的興味,「韻」味十足;而且更重要的是引發內心顫慄的回音、感傷的無言與文化歷史的悲嘆。

 

貳、膜拜與狂歡

 

雖然是小說,但是《檀香刑》具有誇誕華麗的戲劇風格,使鄉語、里諺與俗曲能夠大步流星地恣情奔縱。《檀香刑》在語言的運用確實很「莫言式」,或者說是很「高密」的,其區域的「土性」很豐厚,人物的骨肉也極具階級特色,符合情節訴求;但是全篇卻是一襲非常偉岸的現代派頭,極度炫目迷人。

然而《檀香刑》的炫目撩人,卻是將極刑藝術化,演譯極刑詩學∕美學。內涵上是民俗曲藝的代言,是書寫民族滄桑史;技法上是採用法家的思想,使酷法尊嚴化、浪漫化,「膜拜」法威,建構以法為國家機器的高度極權性;雖然以抗德的民族主義取向為切入點,卻使「國家專制」騰昇為合理且唯一的範式。是以,莫言策立趙甲為法的代言人,趙甲的殺氣也貫透全篇,全篇的意旨也離不開趙甲。初看《檀香刑》,確實會認為莫言對人類殘酷本性提出反諷;想當然爾,莫言本不立意於極刑,然而,卻也難以避開「有意詮釋」。

趙甲的動機是單純的,他就是法的執行者;劊子手的行業使他催眠自己的聖性不可犯,「自認為」跳脫人性,邁入神界。行刑時,他不跪皇帝,他是神,猶如徐四金小說中,逸灑香水令眾人狂歡的「葛奴乙」(派區克‧徐四金(Patrick Suskind)《香水》)。錢雄飛遭凌遲,孫丙檀香極刑穿身,莫言在文本對文化行車裂之行,也給讀者心狂意亂的想像。

如果說,莫言有意識地「去殖民」,這當是小說中極具論述的動機。從錢丁誤認孫丙已死,讓通車典禮黯然失色;或者是眉娘救親爹孫丙,也只是想壞了洋人詭計。說穿了,孫丙只是「去殖民」的工具,而要彰顯「去殖民」的訴求;對國家、極刑、法威、權勢的書寫,也映襯中國的人性價值只有在理論上被確立,在文化上付之闕如。莫言所拈的「民間氣息」(頁四七三)流露著郁濃的民族骨血,而「中國風格」(頁四七三)卻在拙劣的法術文化中獲致驗證;中國風格竟然是滿篇的偏狹式「狂歡」,禮讚極刑,中國人殘他虐他的天性與天才表露無遺。而文化帝國老邁,形變為屈辱的古國,洋人輕易入侵家門;為了苟延國祚,偕同域外民族迫害子民。錢丁是知識份子的典型,身逢亂世,盡是無力與絕望,是來自於對傳統文化的蔑視,而只有刑法,中國永遠領先。趙甲遭眉娘刺死,隱喻著清朝的衰亡,是民間力量的反噬,莫言在此以畸形終結畸形。

 

參、合奏殉道曲

 

莫言確實善於刻畫小說人物,使主角羽翼豐滿,精神明朗,具有傳統小人物特徵,使得人物的符號與背後符徵相諧相和。

即使是令人長天浩嘆的孫丙,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很難予以立下明確的評價;也就是說,《檀香刑》的人物讓人覺得真切實在,解構以歷史為主體的小說人物中善惡二元的編排,著意於刻畫主角的生命歷程與性命價值,而又突顯時代的冷酷,中國殘暴的法制文化,也看見真切的小人物情懷。

公爹趙甲、親爹戲主孫丙與乾爹錢丁,三爹環繞著眉娘,眉娘也為小說的「情意」下了註腳。趙甲是威權的法徵,然而國家傾滅之後,他的一切「法器」在人間蒸發,在刑場繳械。劊子手於他而言,不僅是職業,更是高尚的神聖使命,只有行刑時,他的嚴威才能使自己、刑犯與觀眾有存在感。孫丙性秉爛漫,雙眼高踞,內心羸弱;最終,他才是主角。行刑時,萬人當巷,刑場喧囂,都是衝著孫丙而來,於是將此生最輝煌的大戲回饋鄉親;高密鄉親熱忱相挺,奔赴相送,而營造出波瀾大氣之勢,一臺貓腔大戲於焉開演,形成哀豔的「絕唱」,人人大開貓腔,為孫丙檀香穿身而感動∕感慟,賦予孫丙一股堅毅的力量,資合成一席壯闊的舞葬。

錢丁與眉娘的糾葛,源於小甲的愚庸;錢丁等同於孫丙的「暗室半子」,卻是親手抓住眉娘親爹;公爹趙甲又親自施刑於親家孫丙。其間,眉娘的矛盾性情於焉突顯。因為委身愚夫小甲,眉娘愛苗勃發於錢丁,讓我們為眉娘外遇錢丁給予某種合理的同情;這樣複雜的人事情節,也使小說的悲劇性與衝突效應提升。而眉娘的光輝,不僅在三爹與錢丁中被突顯,也與整個小說時代氛圍形成映襯。

趙甲的地位在一根檀香木上獲致確立,呈現出一種狂張乖厲的威嚴;孫丙的堅毅在於肉身演譯了人的極限,並且讓人體會到痛快的死去是困難的,只能痛苦活著,並讓觀者快樂,孫丙的永恆只是堅持「姿勢」;錢丁最後在情義中得到救贖;眉娘的多情,增益其水靈的神采;小甲的確是本文中最多餘的,但是多了這插科打渾的丑角,這樣的樂天性也能稍稍抒解緊張的氣氛。

一根檀香木,幾近於以簡御繁,完美地詮釋「極簡美學」;而刑罰儼然是一種新型態的娛樂業,是刑手與刑犯合營,刑手為卑微的職業賦予高貴的精神。屠人文化竟然也成為一種吃人文化,身體只是待分解的符碼;趙甲又呈現了戀物癖∕情結,衍伸成奇異地珍視生命的態度,而現場看客與文本讀者都是匿身的刑手,一起以集體無意識的承受「虐待文本」。

最終,所有角色與時代「同構」了歷史,以死亡扣擊了文化,合奏成殉道曲。而主角們,總是亦善亦惡,人性的兩面性表露無遺,很難確立真正的英雄,就算孫丙都離英雄一段距離。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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