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涯勝覽:祖法兒國(今阿拉伯半島的阿曼國)。自古裡國開船投西北,好風行十晝夜可到。其國邊海倚山,無城郭,東南大海,西北重山。國王、國人皆奉回回教門。人體長大,貌豐偉語言樸實。王者之絆,以白細番布纏頭,身穿青花如大指大細絲嵌蓋頭,或金錦衣袍,足穿番靴,或淺面皮鞋。出入乘轎或騎馬,前後擺列象駝、馬隊,刀牌手,吹篳篥鎖,簇擁而行。民下所服衣冠,纏頭長衣腳穿靴鞋。如遇禮拜日,上半日市絕交易,男女長幼皆沐浴,既畢,即將薔薇露或沈香并抽搽面并四體,俱穿齊整新淨衣服。又以小土爐燒沈檀俺八兒等香,立於爐上,薰其衣體,才往禮拜寺。拜畢方回,經過街市,半晌薰香不絕。婚喪之禮,素遵回回教規而行。 土產乳香,其香乃樹脂也。其樹似榆,而葉尖長。彼人每砍樹取香而賣。中國寶船到彼,開讀賞賜畢,其王差頭目遍諭國人,皆將乳香、血竭、蘆薈、沒藥、安息香、蘇合油、木別子之類,來換易紵絲、磁器等物。...鄭和譯官馬歡著。」
一、蒲日和的國族認同問題!
明永樂十六年(西元1418年),祖法兒國(今阿拉伯半島的阿曼國)。「祖法兒,我的祖國啊!我終於回來了!」一雙長滿厚繭粗糙如麻繩般的手,十指緊握著船帆的繩纜,氣喘噓噓的吆喝聲中,賣力的拉著。那頭纏白番布的老人,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時刻滿臉的愁容,更頗顯滄桑。正是蒲日和。雖說蒲日和,當只有五十幾歲,可看起來卻像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般。置身在一群二十歲上下的船兵之間,更顯其老邁。
前已有言。蒲日和乃是蒲庚壽的孫子。而蒲庚壽與其兄蒲庚宬,則是南宋之時,遠從西洋來的阿喇壁人貴族商賈。蒲氏兄弟因經商,定居泉州。為對抗猖獗的海盜,以保護自家的商船。蒲氏兄弟,更招兵買馬,自組了武裝船隊。且多次勦滅泉州沿海的海盜。因此南宋朝廷,招撫其武裝船隊,並授予「福建安撫沿海制置使」的官職。怎料蒲氏兄弟,商人眼中只有自家利益,竟恩將仇報。蒙古人大軍南侵,蒲氏兄弟,眼見宋室江山不保,即轉向投靠蒙古人。原本宋室皇族逃離臨安城,盼能落腳泉州城,以繼續與蒙古人對抗。然蒲氏兄弟,非但嚴拒逃難的南宋皇帝進入泉州。為向蒙古人輸誠,其兄弟倆更派其武裝船隊,將逃難於海上的南宋三千王族,盡在海上趕盡殺絕。由此蒙古人一統中國之後,蒲壽庚更官拜「福建行省中書左丞」。終其一生,不但成為大元帝國的色目人貴族,更一手掌控泉州市舶司的海上貿易。每年由其上繳的稅金,更佔整個大元帝國的六分之一。其位高權重,富貴榮華,不在話下。及至朱洪武,起兵反元,建立了大明國。這下,當年「殺盡南宋海外三千宗室」,並在元朝享盡百年榮華富貴的蒲氏家族,可就慘了。縱然罪魁蒲庚壽,早就過逝,卻難免禍及子孫。雖不至抄家滅族。但大明國建立後,蒲氏一族卻也被朱洪武下令抄家流放,男為奴,女為娼。子孫皆不能入仕籍。
富貴不過三代,這話用在蒲日和的身上,再適切不過。生於大富大貴之家,江山改朝換代,前朝貴族被抄家流放,為奴三四十年,妻離子散。幸虧,真主阿拉保佑,才讓蒲日和臨老之時,終又見天顏慈悲的雲彩飄來。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蒲氏一族,於南宋及至元朝,百年之間,一手掌控天下第一港的泉州的市舶貿易。不但是泉州阿喇壁人的頭領,進出泉州港的海外十州商賈,更無不與蒲家人有交情。而蒲家人自家的海上商隊,更是東西洋無所不到,對海上航路的嫻熟,亦是無人能及。包括蒲日和自己,年未弱冠,亦曾多次與父親的商隊出海。甚至遠達西洋的祖法兒國。亦即蒲氏一族的故鄉祖國。
「祖國祖法兒,國王得知我父親返鄉,親帶大隊人馬來到港口迎接。駝隊、馬隊、刀牌兵、鑼鼓喧天列陣。待我蒲家以國王之禮,還與我父親兄弟相稱...」雖說已過了三四十年的時間,但蒲日和的腦子裡,怎能忘記,當年返回祖國祖法兒的盛況。不但在中國權貴一時,更可謂是替阿喇壁人光耀門楣,衣錦還鄉。然而誰知,當蒲日和再次返國祖國祖法兒,已然卻不復昔日光榮。反是成了一個為人奴僕的戴罪落魄之身。縱是如此。但蒲日和仍是感謝寶船隊的主帥鄭和,給了他這樣一個出使西洋,既可返回祖國,又可藉此戴罪立功的機會。
蒲日和,自然知道鄭和為何找上他。事實上,這也是寶船隊中的眾多阿喇壁人番火長,給鄭和的建議。主要是第四出使西洋之時,來到阿喇壁人的國家。然而阿喇壁人的國家,譬若祖法兒及阿丹等國,對中國龐大船隊的到來,卻頗為冷淡,且心存戒心。不但不肯向中國稱臣納貢,甚至連派遣使節,隨寶船隊前往中國覲見皇帝都不肯。船隊中的阿喇壁人番火長,亦知鄭和遇到的困難。所以即對鄭和諫言,稱─「泉州的蒲氏一族,本是來自祖法兒的阿喇壁人貴族。不但與王族關係深厚。其百年來,掌控從阿喇壁到中國泉州的海上航運,與阿喇壁諸國的達官顯貴之間,更是關係匪淺。因此倘若能找蒲家之人,隨船隊到訪阿喇壁人的國家。並由其出面說項,必定更能夠說服阿喇壁諸國,向中國稱臣納貢。」正因如此,第五次出使西洋之前,鄭和才特別前往泉州,去其回回清真寺禮拜。而其目地,無非就是要取信蒲氏一族人,希望能勸服其同登寶船隊,出使西洋,為大明國的皇帝效命。
蒲氏族人,自大明國建國以來,三四十年之間,可說飽受荼毒,受盡苦難。與阿喇壁國家之間,關係深厚,或尚有交情的,多已凋零。算來就是只剩下蒲日和與其兄長,兩人在年輕之時,曾經返回過阿喇壁的祖國。然蒲日和的兄長,對大明國怨恨甚深。畢竟朱洪武,將蒲氏一族,抄家流放,三四十年,男為奴、女為娼。一般人又如何能吞下這口氣。誠如蒲日和的兄長,常言─「我們是阿喇壁人,又不是中國人,憑什麼要我們替中國的皇帝效命!」「殺盡南宋海外宗室三千人。那是我爺爺蒲壽庚做的事。當時我們連出生都還沒出生。罪怎能算到我們頭上!」正因積怨甚深。所以即使鄭和親自來到泉州,邀請蒲氏兄弟上寶船隊,一起出使西洋。但蒲日和的兄長,卻也力阻蒲日和,出使西洋。更不願蒲家人替中國人出力。 面對此困境,鄭和除親自往泉州的回回清真寺禮拜,以誠心取信阿喇壁人外。私下,鄭和又親到了阿喇壁人的墓塋之地,當著蒲氏祖先的墳墓,給了蒲氏兄弟允諾。允諾說─只要蒲氏兄弟願隨寶船隊出使西洋,戴罪立功。那船隊返航之後,必當奏請皇上,還給蒲氏一族公道。 親往清真寺禮拜,又親往蒲氏祖塋祭拜。正是鄭和的誠心,打動了蒲日和的心。所以縱使其兄長仍力阻,但蒲日和卻決定願隨寶船隊出使西洋,願為大明國的皇帝的效命。只不過隨寶船隊出海以後,蒲日和卻才發現,事情似乎並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甚至可說,隨寶船隊出海以後,那卻才是蒲日和,陷入惡夢的開始。
「蒙古走狗」這幾個讓人聽了膽顫心驚的字,自蒲日和隨寶船隊出海後,即如鬼魅般陰魂不散的纏繞在其耳畔。那寶船上的許多船兵,每當見到蒲日和從身邊經過,總會刻意吐口水,啐罵一聲:『幹~蒙古走狗!』 雖說那船兵的啐罵之聲也不大聲,遠一點的,包括那些船隊中的官員也都聽不見。可那啐罵之聲,卻總是能竄入蒲日和的耳裡。猶如靠在他的耳邊罵他一般。「蒙古走狗」「蒙古走狗」「蒙古走狗」...無論蒲日和走到那裡,在做麼事,這船兵的輕鄙啐罵之聲,總是無時不刻的竄入蒲日和的耳中。且越來越大聲的震動其耳膜。而船行海上,船上的空間就是那麼大,人又能躲到那裡。日日被上千船兵咒罵,千目所視,千指所指。對蒲日和而言,一個無處可躲,無處可逃的恐怖夢魘就這麼生成。
「為什麼這些船兵這麼痛恨我!他們根本就沒把我當成是自己人。對,我的爺爺、我的父親都是阿喇壁人。但我的母親是中國人。我一出生就是在泉州,一生也都在泉州。我從小也都讀漢文詩書,就根中國人一樣。但他們為什麼就是要叫我蒙古走狗。誠如兄長所言。殺盡南宋三千宗室的,那是我爺爺蒲壽庚。而當時我都還沒出生。但為什麼他們卻把罪,都戴到了我的頭上,定要辱罵我是蒙古走狗!我們蒲家人的後代子孫,是無辜的啊!難道朱洪武對我蒲家一族,抄家流放,為奴為娼三四十年,還不夠嗎?還不能贖我祖上的罪嗎?」由蒲日和的眼光來看,自然他是受盡了委屈,與心中充滿了忿恨不平。然而若是從寶船隊船兵的眼光來看,這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畢竟寶船隊的船兵,多為漳泉河洛人。蒙古大軍南侵,漳泉河洛人在張世傑的號召下,挺身抗元,可是打到一寸山河一寸血,堅不肯降。就算打到陸地上再沒一寸土地,陸秀夫背著宋幼帝投海而死。但漳泉河洛人卻仍在張世傑的領軍下,繼續在海上抗元。及至被颶風吞沒,全軍覆滅為止。繼之蒙古一統中國,投靠蒙古的蒲氏族人,自此成了達官顯貴的色目貴族。終元朝一代,整個泉州的市舶貿易,更皆被蒲氏族人一手掌控。百年之間,大富大貴,不言可喻。反觀漳泉河洛人,因堅不肯降蒙古。於是蒙古一統中國後,漳泉河洛人盡皆成了賤民階級的南人。百年之間,不但飽受蒙古異族統治的荼毒迫害。包括來自阿喇壁的蒲氏族人,亦是高高在上的踩在漳泉河洛人的頭上。這讓漳泉河洛人在異族的統治下,心中的怨恨,亦不言可喻。終等到了大明國漢室江山,驅逐韃靼,一統中國。而面對這些前元的貴族,曾經高高在上踩在漳泉河洛人頭上的蒲氏族人。當然,對漳泉河洛人而言,又怎會給他好臉色看。咒罵蒲日和是蒙古走狗,只是剛好而已。縱是同在寶船上,卻又怎可能會把他成是自己人看。
「兄長說的對。我們是阿喇壁人,不是中國人。就算我們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但他們也不會把我們當成是自己人。他們永遠都只會咒罵我們是蒙古走狗!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自取其辱,要為中國效命!」惴惴不安的生活於船上,日夜皆無處可躲藏,於蒲日和內心之中的煎熬,更恰如有無數的毒蟲在他的心頭啃咬一般。而從船兵口中說出的每句「蒙古走狗」,亦都像一把利刃,無情的刺入了蒲日和的心窩,讓他感到痛苦不堪。回回每日需有五次,朝著麥加所在的西方,向真主阿拉膜拜。而蒲日和在汪洋中的船上,唯一能仰賴的,也只有每日五次的祈禱,向真主阿拉祈求救贖。 三、四十年的抄家流放,與為人奴僕,讓年過五十的蒲日和,早再無半點色目貴族的氣息。縱是被寶船上的船兵背地裡咒罵「蒙古走狗」。但蒲日和,對這些二十來歲的船兵,亦無不卑躬屈膝,開口閉口稱他們為大哥。那怕蒲日和在船隊中,原本是被授予地位崇高的番火長之職,禮當被視若貴賓的對待,也無需做粗重的工作。然鎮日戰戰兢兢的蒲日和,卻是一刻也不敢閒著。但只有一以空閒,即刻就去幫船兵牽繩拉索,幫忙抬水桶,刷洗甲板。直有如一個專做粗活的下人般。無奈的是,那怕蒲日和再怎麼對人卑躬軀膝,再怎麼像個奴僕般的勤快。但那「蒙古走狗」的罵聲,卻依然有如鬼寐般纏繞。
「真主阿拉。請給我救贖吧!我蒲日和一生並沒做什麼惡事。只不是蒲壽庚的孫子,只不過是蒲家人而已。為何卻就要讓我這一生,活在有如烈火焚燒的煉獄之中?我上了船隊出使西洋,是想為中國的皇帝效命。但他們為何依然視我如寇仇!我已卑躬屈膝至此,何以他們仍從未曾把我當成是他們的自己人!就因為我的祖父是蒲壽庚。我就永世無法翻身嗎?」因日日被幾千雙滿帶仇恨的眼睛敵視,就怕會被視為異類,使得蒲日和心生恐懼,漸漸再不敢在白日,對著麥加的方向禱告。唯只能三更半夜,躲在寶船尾樓頂艙最黑暗的角落裡,暗自啜泣,向真主阿拉祈禱。然而真主阿拉,卻從未給蒲日和救贖。就這麼隨著寶船隊在海外航行了一年,那日夜煎熬卻又無處可躲,恰有如無數毒蟲咬囓的痛苦。日復一日,就這麼宛如變成了一條毒蛇,盤繞在蒲日和的心頭。於是每每當蒲日和,躲在黑暗角落中,滿帶痛苦的向真主阿拉祈禱。而真阿拉,對蒲日和的祈禱,果然開始有了回應。那是一個有如毒蛇或毒蟲咬囓的聲音,隱約總會在蒲日和的耳畔縈繞。
「蒲日和啊!你為什麼要對中國人卑躬屈膝!你根本不是中國人,你本是堂堂阿喇壁人的貴族。我們阿喇壁人建立的大食帝國,曾經比現在的帖木兒帝國,比大明帝國都還要強大。更從未向任何人屈服。若說要屈服,那也是中國人該向我們阿喇壁人屈服才是。你的祖父蒲庚壽,建立了東西洋的龐大海上事業,是我們阿喇壁人的榮耀,何罪之有!若說有罪,那也是中國人有罪。中國人將你蒲家抄家流放,毀了我們阿喇壁人的海上事業。實是罪該萬死。所以你根本就不該為中國人出力,不該向中國人卑躬屈膝,更不該為中國的皇帝效命...」耳畔的窸窸簌簌之聲,讓蒲日和以為,那是真主阿拉在對他講話。儘管蒲日和的心中也有懷疑。但蒲日和寧願相信,那是真主阿拉要給他的救贖。然而蒲日和卻不知,其實那是他內心盤據的毒蛇在對他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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