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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10 02:43:48瀏覽781|回應7|推薦32 | |
9. 程念慈孤單單的立在野地裡,天上不斷落下的紫色花瓣,雪片般的撒得她一頭一臉。遠遠的他站在暗處喊她,漫天花雨裡,她緩緩踱了過來,風將她的半長髮吹遮上了臉,風又將她那頭長髮從臉吹開──出人意料的,現出了竟是司徒慧的娃娃蘋果臉。……來不及訝異,只眨下眼睛,那美麗的圓臉龐立地又轉為David的于思滿面,笑嘻嘻的好似正對他說著「嗨」;……轉瞬間,同川劇變臉一般的快,那張男人鬍子臉隨即就又幻化成了諸葛四郎漫畫故事裡的笑鐵面。 老韓猛然驚醒。室外依舊下著雨,室內暗黝黝的,抓起枕邊的那隻父親用過的雷達(Rado)機械老錶,他湊近眼讀上面的指針:時辰竟已過了晚上七點。機場回來,他冲了澡,還用電鍋裡的剩飯作了半鍋蛋炒飯,狼吞虎嚥兩碗,就上了床;沒想到這覺睡得這樣子久。答應了張海鷹幫他佈置結婚禮堂,說好了的七點,看來要遲到了。 老韓和唸材料的張海鷹其實沒交情,心裡還有些尷尷尬尬。張海鷹當初搬出了同住一個多月的租屋後,兩人再沒見過面,為了結婚,他倒找上門來,讓老韓有些意外。張海鷹敢開口,他卻不好拒絕,心裡實在不願去,然而他沒用,活脫脫濫好人,口裡說不出個「不」字。既然答應了,不好反悔,他趕緊跳下床,廚房裡爐上掀開了炒鍋蓋,見還有吃剩的大半碗蛋炒飯,熱了熱,盛在海碗裡,三兩下胡亂扒了乾淨。肚子覺得不足,且不管它,冰箱裡拿出桶牛奶,省了杯子,傾進手頭這海碗中,碗裡牛奶面上飄些油漬、蔥花、還有蛋屑,他視若不見,咕嘟嘟一口喝盡,抹抹嘴,推門去了。 上週末在老佟家裡,吃完飯,大家圍了飯桌聊天。韓台生說:「去年夏天,我讓張海鷹去接林雅君的機,才一年時光呢,就花好月圓,送入洞房了!」他指指老韓,又指指雲天成,半笑半罵說:「那天讓你們去,拖拖拉拉的……不然保不定,今日的新郎就是你!」韓台生做了好幾屆的同學會長,年初才交了這差使;他也唸材料,和張海鷹同間研究室,博士班第三年了。 夏令時間的晚上,雖下著雨,依然還有半色天光。禮堂借得是老中結婚一定都用上的學生基督浸信教堂(Baptist Student Center),地方離住處不遠,他熟。每個星期五晚上,那裡就有查經聚會,單身女同學多半要去;男同學也去,卻是在隔壁的遊戲室裡撞球,或者打兩局乒乓,聲音有時因為興奮不知不覺的大了點,亂糟糟的就要打擾了隔室靈修的同學,查經的就要皺起眉頭,玩球的可一些也不知道。 老韓糊塗,出國前也沒申請宿舍,也沒和學校的同學會聯絡。飛機到了地頭,機場裡見了說中國話的就問,總算讓人夾黃魚般的帶來了大學校裡,暫時塞進了個讀經濟學同學的屋內。他住了兩天,又不乖巧,又不識相,一半也是時差,懵懵懂懂的,讓經濟系同學生了厭心,讓他快找屋搬走;飄洋過海舉目無親的,他問出了同學會會長姓名,不得不去求他幫忙。 哪年雪下得分外大,學生們停在街面上的汽車,早起都不見了蹤跡,讓夜來的大雪全遮成路邊一個個的小雪饅頭;一棟棟的獨家住宅(single house)是一個個的大雪饅頭:大地真正一片銀粧。老韓穿了洛杉磯遠房舅公送得那件黑呢長大衣,冰天雪地裡走。那衣料子的確好,真正的紐西蘭羊毛呢,可惜式樣老了,還是舅公年輕時,商船上作大副值班穿過的。老韓從台北來,洛杉磯停了一晚,舅公念他去得地方冷,特別翻出來送他,再說加州天氣熱,這衣服白擺著也可惜。新來乍到,他一人不識,身子又長,同《儒林外史》裡的馬二先生一樣,穿件過時舊大衣,一幅黃黃黑黑的臉,雖沒腆著個肚子,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人,腳上一雙台北街頭穿過的平底短筒馬靴,怕摔了四腳朝天,步步驚心的,只小心翼翼低頭看著冰滑路面,逕往工學院來。 工學院大樓大廳裡,電梯前一老中推了輛上放projector的小車正等電梯下來,老韓他邊抹去了頭髮上雪花,邊問:「我找材料系的韓台生,知不知道他在哪樓?」 這雨不知什麼時候停去了淅瀝淅瀝,改下起沾衣欲濕不濕的毛毛細雨。老韓伸出手掌,試了試雨勢,教堂拐兩個彎就到,這雨又不大,嫌上車下車開車停車麻煩,開步便走。夜裡跑步是不輕易做了。上學期的一個半夜,他功課做到昏沉,起來活動筋骨;正是慢跑風行年代,街上男女老幼,每人穿條短褲東西南北亂跑,一時興起他丟開作業,午夜時分,宿舍外的街道也跑起步來;卻是還沒行出多遠,就讓輛警車攔下:原來校園裡最近發生了兩起強姦案子,老韓一點也不知道。 進了教堂,老韓見禮堂牆上早貼上了些紅心,屋頂牽下了白流蘇,紅白相映的十分好看。張海鷹見他進來,趕緊過來握手,說了些感謝的話。新娘子林雅君卻沒見著,聽說正在誰家裡作新娘面部保養。婚禮後的茶水招待(the wedding reception)在禮堂隔壁的廚房, 老韓虛應了他兩句,和大夥一起從儲藏室裡往禮堂搬折疊式鐵桌椅。 老韓住進張海鷹的那間小屋,安頓妥當,二天一早打開了架舊收音機練習聽力。來了這幾天,連電話也不敢接,明白自己英文和一般人差了兩個層次;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向剛畢業離校的一個中東人急忙買來這架收音機,作救命仙丹用。只是他不知高低南北,清早七八點鐘,這機器唧唧啞啞的唱了開來,甚是擾人清夢。方才聽了三兩分鐘,張海鷹自己睡房出來,悶聲不響的從他背後頭一下關了,猝不及防的,他有點木頭木腦,問:「為什麼關了收音機?」張海鷹也不直說,指指牆壁,拐彎抹角說:「這樣子要吵了鄰居。」老韓初初倒也信了,過後吃出味道,人雖笨,倒也知道生半天悶氣。這樣子兩人各過各的一月有餘,張海鷹的學校宿舍下來,一聲沒和他知會,自搬了出去。老韓一時哪兒去找室友,咬牙心痛的付了幾個月全額房錢。 人多好辦事,幾張桌椅一會就搬妥了,隔室老佟他們這時將局撞球玩得驚天動地,攪動得老韓心癢難熬。他看沒什麼緊要事,同張海鷹打了招呼,順腳拐去隔室瞎混,等興盡出來時,禮堂這裡人早散了。老韓出了教堂,見雨霽天晴,好風卻不止,涼涼底吹。他慢慢走回家去,忽然明白這趟來不來,其實張海鷹都無所謂的。婚禮主要的工作人員早找好了人,他來不過多湊些人氣,可有可無,自家心眼實在,太當回事了。 隔日中午,老韓在家刮了鬍子,櫃子抽屜翻出件乾淨白上衣,打條台灣帶來的過時領帶;又將禮物──前幾日兩塊錢在Pennys買得一個5X7小小鏡框──彩紙包好。那日買禮物時,一旁李全勝見了奇怪,問道:「建國兄,這樣便宜的東西適合做結婚禮物嗎?」 教堂門口的招待桌前,韓李簽了名,遞上禮物,進裡面坐了最後一排觀禮。典禮一下子結束,兩人隨著大眾廚房裡吃了塊蛋糕,兩杯不含酒精的水果飲料(Non-Alcoholic Punch),倚著屋角牆壁,同雲天成一起還看了會兒面前來來去去女生──這女生都換了新衣裳,抹上紅胭脂,戴漂亮耳環,沒了平常念書時的邋遢模樣,好似變了個人似的──也就回去了。 過幾日,台灣空運來的中央日報海外版首頁,有方張海鷹和林雅君的結婚啟事:長子張海鷹某年某月某日和某某某先生的次女林雅君小姐在美國某州某市某某某大學某某某教堂業已舉行結婚典禮,特此敬告諸親友。方方正正的啟事,正好刊印在中央日報四字下方,那框那字紅得耀眼,讀報的人絕對都不會錯失。至於張海鷹和林雅君本人,結婚後仍在學校裡待了半年,老韓卻一回再也沒遇見過。 正是: 四四方方,中央日報登篇紅框結婚啟事;老老古古,冰天雪地穿件黑呢羊毛大衣。 2010.1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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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