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５．

話說老韓在宿舍裡幫著許教授整理些調查樣本（survey sample)，劃幾個「正」字（tally）符號，不知不覺一個多禮拜過去，他那因勞累而生的痔瘡漸漸就痊癒了。日子正要安適下來，哪知電算系的一門資料結構課程卻開始給他另一個新的煩惱。資料令人喜，資料令人憂，果真這是個資料控制一切的世界。

教資料結構（data structure）的這位教習，是從德意志來的年輕交換教授，行事一板一眼，上課向來不知說幾句笑話給大夥解悶，讓學習態度自由散滿的美國學生很是覺得扞格不入。雖說只是門３字頭的課，學期開始不久，他仁兄即端上了sorting and searching的大題目。這一下子雖沒鬧出個「捲堂大散」，同學們卻趁加退選截止日前，逃了十之五六；教室裡很快就空蕩蕩下來。

身在「退此一步，即無死所」的處境，老韓不敢言撤。他倒聰明，找了本D.Knuth的The Art of Computer Programming, Volumn III，在裡頭尋找保命仙丹，時常的斷章取義，瞎抄來解老師出得作業。上回上課，德國教習的家庭功課出得是河內塔（Tower of Hanoi）這個經典題目；老韓頭腦平常，一禮拜下來還搞不清爽。那晚他在寢室裡，看看明天就是交作業的日子，自己依舊沒點頭緒，不由在桌前抓耳搔腮的著急。日日來串門子的李全勝，冷眼已觀察了幾天，心底好笑，忍不住終於一旁淡淡的說：「這不過是個recursive的概念應用，四五行coding 就能搞妥。建國兄，你成篇大論的這樣子硬幹瞎湊，答案是出不來的！」

台大電機系畢業的李全勝，屏東人，老家好大的一塊林地，植得全都是腰果樹；鎮上大街還有片百貨店，五金、成衣、文具什麼都賣。他頭大如斗，五長的身材，卻仙風道骨的瘦。令人真正嘆而觀之的是他那腦袋瓜子，真如錄像機一樣，一本書捏在手裡，沙發上歪七八扭一躺，書啪啪啪一頁頁翻得似春風吹過，這內容他就全記下了。當年北上唸建國中學時，因哪口南台灣腔的國語，很受了些班上同學的奚落，養下他寡言沉默個性。

李全勝去年夏天來的學校，住進宿舍沒兩天，心神不寧的就鬧著要回台灣，老韓隱隱約約知道他和他那台灣小女朋友出了狀況，詳情他不說，老韓也不多問。這樣子拖了三兩禮拜，他台灣再不說回去了，毛燥個性也褪了乾淨。就是一開始，他人生地不熟的沒地方去，往老韓這兒老跑，後來雖交上了些新朋友，串老韓門子的習慣到底一直留了下來。學校功課他是毫不在意的，隨手就打發了乾淨，因而時常像遊魂似的在老韓房裡晃進晃出的殺時間：老韓只是不明白，當初他是怎麼看上了這所二流的鄉下學校。

老韓讓李全勝點破了河內塔的玄機，不求甚解的伏桌上三兩下寫了幾行程式，套了件外衣，出了房門，也顧不得李全勝人仍在自己家裡，噔噔噔下樓，騎了停在樓梯間的那輛舊腳踏車，急急如救火般往電腦房去了。其時約莫晚上九點多鐘光景，電腦房裡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正是最熱鬧時候；室中那座巨大的IBM印表機（printer）不停歇的吐著打印完成的紙張，啵啵啵啵聲勢驚人的更加添上些兵荒馬亂氣氛。那個短短程式果然有效，改正了兩個syntax上的typos，老韓的河內塔作業大功告成。這回他總算明白了「東西貴在精而不在多」的道理。

解脫了纏繞一整禮拜的問題，老韓神清氣爽，周圍的花花世界又都回了來。對著大門的一張長桌，後頭坐著唸農業經濟的成大器，面前桌面上堆了好大一疊印表紙，他那雙眼睛卻直盯著印表機不眨眼的看。忍不住好奇，老韓踱過去，半開玩笑的問：「你這功課真不得了，得用上那麼一疊紙。」　
成大器趕碩士論文，這些日子常在電腦房裡跑他的SAS程式。轉頭見是老韓，即說：「哪裡是我的的功課，全是旁人丟了的廢紙，我看可惜，拾回去當草稿紙用。唉！只是撿了的不過九牛一毛……其它的我也顧不上了。」
「哈哈！哈哈！」老韓聽了不由大笑，幸好那印表機啵啵啵的蓋住了笑聲，沒人給他幾粒衛生白眼，「這些紙夠你唸出好幾個PH.D了！」

成大器皺著眉，有點不悅的說：「我坐在這兒瞧那printer噠噠噠噠就同開機關槍一樣，也沒用上多少時間，一大箱紙就幹光了；這電腦耗紙的能力真正惡的緊！」
「還有……」他手指著大片玻璃隔開的打卡房說，「那房裡打壞的卡片丟得到處都是，一腳下去，踩了好幾張；糟蹋啊，真是！」
老韓沒了作業的壓力，心情輕鬆，順著成大器的心意說道：「新聞學院每日出得那份學生實習報紙，好幾大頁，比國內中時、聯合加起來的頁數還多。每天一早到處堆著隨人拿，學生們五分鐘瀏覽完了，順手這裡那裡丟，風一吹，四處亂飛……老美不拜文昌帝君，怎懂『敬惜字紙』！」老韓說得興起，犯了他的胡言亂語老毛病，長篇大論的不知說去了哪山哪水。

成大器聽得一愣，不動聲色的把話頭抓了回來：「昨晚在農學院圖書分館裡看書，不遠坐了個老美，大概感冒傷風，三不兩時的抽幾張放桌上的那盒Kleenex擤鼻涕，用過的紙巾一團團扔得地上周圍都是，堆集的就像似下了陣雪，那盒紙轉眼就用盡了，當真開了我的眼界。」
「開發國家，都是這個德行……上回我離台來美，坐得是日航班機，東京停了一夜一日，見到百貨公司地下樓賣和式果子，一兩顆甘納豆，包裝紙倒用上了三四張。」桌前有張空椅，老韓邊一屁股坐了下來，邊一面繼續的說：「只可憐了這被剝削的第三世界！」

大門口這時走進來一個人，手裡端了個麥當勞紙杯，嘴對著吸管喝杯裡的飲料。成大器見了，就說：「就是進McDonald’s買個漢堡，臨出門前，擦嘴紙巾大家也是順手抓一大疊！」他將話題又拉到浪費紙張的題目上。
「是啊！是啊！櫃上放著讓人自取的小包蕃茄醬、芥末醬，也是一把一把不節制的亂抓……」老韓話還沒說完，成大器忽地站起身子，將桌上放的那一摞廢紙抱在胸前，朝老韓胡亂道個含混不清的肥喏，出了電腦房，走進夜裡。

老韓一人坐著，微張了嘴，覺出點無趣。

正是：電腦房裡，成大器心繫廢紙；河內塔前，李全勝點指迷津。

2010.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