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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18 05:13:23瀏覽668|回應3|推薦31 | |
A.(註1) 天氣愈發的熱了。 半夜一點鐘,老韓室裡待不住,一個人在寢室大樓後頭的草地上靜坐著納涼。夜風竟也絲毫沒有,倒是滿天星星,閃閃爍爍的對他眨眼。聽著蟲聲吃吃唧唧單調的四處亂叫,忍不住,他自言自語說:「這地方真熊……白日蟬不鳴,夜晚蛙不鼓!」 研究生宿舍一共八棟,唐堯虞舜年月裡造的,結實的看來還可屹立上好幾個世紀,卻是密不通風的設計,夏日子裡,屋裡熱氣就是過了半夜也散不出去:待裡頭就好似住在個放爐火上正煮著的蒸籠裡。H、A、B、C是單身宿舍,D、E、F、G則分配給有妻小的學生。一棟棟過來,圍著中間的草坪,在大地上畫了個歪七八扭的橢圓。夜到了深處,E棟和F棟間的那個簡易兒童遊戲場已整個的藏在了暗裡,一些窗子仍透出的燈光,隱隱約約的照出邊上那兩座鞦韆架的輪廓模樣。下午和韓台生兩人,坐在那兒聊了半晌!真奇怪,現在想來好像是夢裡的事了。 讓宿舍大樓擋著日頭,一過中午,這遊戲場倒是都在陰處,兩人坐在遊戲場內的木椅上,嘴裡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閒話。有個娃娃坐鞦韆裡,年輕的母親後頭慢悠悠推著。仲夏日子的午後慵慵懶懶,鞦韆半盪不盪,萬事萬物似乎都慢了半拍,就是偶爾飛來的一隻蒼蠅,嚶嚶嚶嚶的聽來也沒精打采。 實說來,韓台生這人熱心、能幹,美中不足的就是有些官腔官調──他那僚氣不知怎麼來的,也不過就是做了三兩年的同學會會長。不過不論究竟是看老韓糊塗,幫他一把;或是真認了同宗;他確實挺照顧老韓的。老韓來美不久,碰上了卡特總統和台灣斷交,同學會號召大家上卡特老家平原鎮(Plains, Georgia)示威;老韓沒車,韓台生帶了他作一車去,去程路上就見他腕上那隻雷達老錶的錶皮帶磨損的將斷不斷,他可嘴裡一聲不響,示威回來,抽屜中即翻出個現成金屬帶將它替換了。每次領事館的吳校長過來學校,韓台生也總不忘邀他家裡坐地,吃頓飯,邊聽吳校長說說他管區範圍內學校的獨派、左派活動。吳校長曾在台灣做過中小學校長,現在雖說負責這兒黨務工作,兼並從事和獨派、左派鬥爭的大任,這校長的稱呼倒是一直沿叫了下來。 韓台生家裡,那回吳校長來,大家圍著個飯桌聽他說話:「韓台生你這會長做得好。學校裡,安靜……」 老韓其實哪懂政治,國家當然是愛的;不過他軍眷村裡長大,讀著老爹從單位文康箱中捎回來的《革命軍》雜誌,聽村子裡擴音喇叭每早半小時的愛國歌曲:頭上的天就是國民黨說得那一塊。他家韓老先生一輩子窮得嘀嘀咑咑,每月國家給幾百塊錢薪餉,加上眷米油鹽──有時不夠,還得上教堂領點麵粉、牛油補貼──苦兮兮的養活一家子,可是愛國情操誰也趕不上,連給孩子取名都忘不了中華民國──韓建國上頭三個哥哥大名就是建中,建華、建民,一字不差。他老韓從小這樣子的耳濡目染,懂人事後又不讀書,更不知觀察思考,心中只收得三民主義、國父思想。 美麗島事件發生沒兩日,事情傳到了學校,韓台生知道老韓好塗幾篇半通不通的文字,煩他寫個支持政府處理這次事件的三百字啟事,韓台生自找了三四十個同學簽名(暗躲著他的自也大有人在),由同學會具名,送台北中央日報刊登。這啟事很快刊了出來,四四方方一塊,就同留學生結婚啟事一樣,列在首頁中央日報四字下方,大家一眼就看著了。老韓當仁不讓,最早簽得名,大名印在前頭,國內國外讀啟事的人,大家一眼也看著了,絕不會錯失。 這啟事刊後不久,老韓接了張老同學從國內來的明信片,信裡調侃他大名上報,字裡行間很有點揶揄意味。高一當年,兩人結成的好朋友,後來文理分組,也沒淡了這份交情。同學台大法律系畢業,台灣銀行工作,這些年來一直沒斷了來往。老韓個性粗枝大葉,讀信後想了半晌,隱隱約約感覺他這同學想透露些東西,然而倒底不分明白,擱下後沒放心上。 老韓清楚入愛盟的都有幾把刷子,自己這點蔥這點蒜韓台生清楚,看來真是好心要拉他一把;然而真要去作這革命鬥爭之事,恐怕不是材料,心底正想拒絕,口中支支吾吾不好意思開口,韓台生倒先說話了:「這事不急,你自己想想,有興趣再和我說。」邀老韓入盟,看來他也覺得毛躁了點。現成書上就有教訓:黃泥崗上好漢們打劫生辰綱,不就是晁蓋錯邀了白勝,洩了機密,壞去大事? 至於要說韓台生利用老韓,這話哪真說不過去,不說韓台生,就是他妻子何秋月也關心老韓。何秋月心理系畢業後,即在學校裡找了工作,錢比韓台生多賺了好幾倍。不說韓台生畏他三分,就是老韓也有點怕和她見面:怕她的眼明手快,怕她的舌槍唇劍,更怕她的心理學專業。每回和她相處,謹謹慎慎的,生怕一舉動或是一句話就讓她讀出了他心裡的那點小秘密。這樣子的小心翼翼,行為舉止顯得就更是笨拙,自己都覺得窩囊。──誰知道他這麼個阿斗,不知哪裡的優點讓何秋月看入了眼;倒主動的要將她頂好的同學介紹他認識。 施瓊枝讀藥學,台大時何施兩人同間寢室三年,兩人好的互換衣服穿。施瓊枝也拿到了學位,外州製藥公司上班。這回趁著這裡放暑假,特意過來看老朋友的。 見面吃飯的地點,何秋月選了大學城裡頂氣派的一間牛排館;老韓來了四個月,也沒車,也沒駕照,讓何秋月一塊載著去。雖說牛排館,也賣海鮮。三人坐下,他要了客牛排,女生們點鮭魚(salmon)。用餐時,老韓上不了檯盤的低級幽默可不敢拿出來在這兩個心竅玲瓏剔透的女人前胡說,只會吶吶的講一兩句謹慎話;剛見面時瞥了他一眼後,施瓊枝就再沒將眼光放在他身上,低了頭,拿叉子撥盤裡的那塊魚,偶爾和坐一邊的何秋月低聲嘀嘀嘟嘟一會。 吃完中飯,何秋月付了帳,三人再一車回來。天空蔚藍的好不真實,太陽將掃在路旁的積雪曬成了水,街面一片濕,車子駛過,車輪發出嘶嘶的大聲音。坐在後椅子裡,老韓看著車窗外,心裡落寞一陣,慚愧一陣。 好不容易回來學校,進了自家門,門剛關好,還沒喘過一口氣來,電話鈴就響了。電話那頭,韓台生像個老太婆樣的嘀咕了好大一會:沒事要和施瓊枝多多寫信,別忘了打電話,暑假時記得去看她……。老韓心不在焉的唯唯諾諾應著。 施瓊枝太傲、太冷、太聰明,他知道她是一點看不上他的,他也一點沒有想去追求她的念頭。笑語晏晏的司徒慧也是一點看不上他的,只是奇怪,卻總是無可救藥的老想著她。那麼多日子了,她上哪兒去了呢?前些日子的陳海鷹婚禮場子上也沒見到她的影子。余天寧說,學校一放暑假,她就出了遠門;可是這也去得久了些,連結伴遠上紐約、波斯頓遊玩的幾位同學都早回來了。唸經濟的于耀明夫妻,倒是還不見蹤跡,他們倆都沒獎學金,藉著放暑假上內華達的Reno賭場打工賺學費去了,要開學才能回來。司徒慧有獎學金,不用去賭場打工,卻也去了那麼久,這就讓他有點心焦,還帶些有力無處使得慌張。 那些原透著光的宿舍大樓窗子,東一扇西一扇的在他眼前一間間暗去;夏蟲似乎也唱疲倦了,停去了吃吃唧唧,黑裡一片靜。老韓對著夜說:「人哪能這樣日日懶渙渙的,明天要去找個短工打……」,他站起身子,腿有點麻,就捏捏扭扭的走上樓去了。 正是:韓會長邀盟,似請非請;何大娘做媒,心真意真。 註2:IBM的Assembler電腦程式語言建置在16進位的架構上,也用了16個register去處理過程中的資料存儲取用和加減乘除,第十個register就是registerA,第十一個就是registerB,…,以此類推;──這觀念這裡援引用之。 註3:我拿到醫生證明書和護照之後,到上海的美國總領事館請求簽證,按照移民條例第六節規定,申請以學生身份赴美。簽證後買好船票,搭乘美國郵船公司的輪船往舊金山。那時是一九0八年八月底。同船有十來位中國同學。郵船啓碇,慢慢駛離祖國海岸,我的早年生活也就此告一段落。在上船前,我曾經練了好幾個星期的鞦韆,所以在二十四天的航程中,一直沒有暈船。──摘自《西潮》第九章。 2010.11.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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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