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Ｅ．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這話不實在。三人從洞中出來，眼前世上諸事依舊和進洞前同模同樣，沒有變化，只是陽光更就耀眼了三分。

這洞大，大的能並排開進來好幾輛汽車，然而大雖然大，但大而無當，兩小時的導遊旅程，老韓只覺悶，巴不得早些出來透氣。洞其實都是這樣子的無趣，不過是些鐘乳石、鐘乳筍、鐘乳柱的，枯燥乏味；人們千里迢迢的好奇過來相看，老韓覺得不過就是無事找事。

三人坐在洞口公園椅上，身邊傍著綠地藍天，想到剛才的伸手不見五指，都有仿若隔世感覺。離賣票處不遠，擺有販賣軟性飲料的機器，李全勝過去打了三罐可樂，一人一罐，三人沒勁的一口沒一口喝。

今日出來玩耍，古五四有事不能同行，老韓倒覺清爽。來大洞前，先經過了個小鎮，鎮裡為了招攬旅客，佈置成了上世紀西部拓荒時代的模樣：監所、警局、銀行和沙龍，還有間牙醫診所；三人走馬看花的轉了一圈，臨去前還觀賞了齣大街上警匪槍戰的戲碼。也不過幾個鐘頭，老韓已沒了點丁的印象。「觀光，觀光！觀後光光的，什麼也沒攢下。」老韓望著天，心內胡想，「都說『春夢了無痕』，這『觀光了無痕』也說得過去。」

有架噴射機飛過，高空上留下了它吐出的長長白色凝結雲，三人不約而同的抬頭看了一晌，見它自個兒那裡愈拉愈長，愈拉愈長……。
小荷突然說：「章薇薇的二哥沒有了！」
老韓聽了，吃了一凜，拉回原盯在天上的眼神，轉定定的停在小荷臉上，問：「這怎麼回事！」大學時，老韓仰慕章薇薇的美麗，很單相思了的一陣；她卻連望也沒望過他一眼。
小荷迎著老韓的目光說：「前一陣子，空軍鬧雞瘟，一口氣摔了好幾架，章二哥的飛機也是那時掉下來的。」

小荷又說：「袁金球也走了，今年三四月出海，漁船上失足落水，再找不著了。」
袁金球頑皮，小時老韓和他玩耍，鬧到後來，多半要打一架收場。袁媽媽管得嚴，村子裡有名的，金球常在屋外罰站，吃晚飯時還不許進去。村裡人見了，搖搖頭，都嘆口氣走開，沒人替他說情，不是村人不說，因為沒用。袁金球最後還是沒唸好書，當完兵，上遠洋漁船打魚。「棍棒底下出人才」，這話也不實在。

老韓說：「村裡可真楣，難道都沒件好消息嗎？」
「你頂討厭的林湘芳她們三姊妹……」說到這裡，小荷咕咕的笑，「這一兩年裡先後都結了婚──你還別說，嫁的人家都挺好的呢！」
「孫二娘母夜叉般兇，也有人敢要啊！」老韓忍不住也笑。兩人這樣子笑作一團，一邊李全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雙拳敵不了四掌，好漢打不過人多」，小學時，好幾回老韓讓她們捶得鼻青臉腫，狂逃回家，三女將直殺到大門口，朝敗兵屁股上扔碎紅瓦片，將大門擊得咚咚響。村裡的公用水龍頭，三人輪流霸佔著，你淘米，我洗菜，慢條斯禮的；其他用水的人，一旁只得等著，就是老太太說也不讓。

「村裡今年有出國的嗎？」老韓好奇問。
「怎麼沒有？村子前後三四個。」小荷扳起手指，一個個的數，「喔，對了！遲叔叔終於也出國了！只是沒來成這兒，去了半年的韓國。……回來時，你家我家都送了韓國乾魷魚片。」

遲家住韓家後邊，兩戶廚房對著廚房。遲少校比韓家老爹小幾歲，同家裡那口都是河南人，兩人孤兒院裡認識的。民國二三十年間，河南災荒不停，水災、旱災、蝗災一個接一個輪著來，餓死了好幾百萬人。遲少校夫妻的父母那時都餓死了，虧得洋人辦得教會收容了他們，還供唸上了中學。遲少校有志氣，一直想來美留學。老韓讀初中起，一早天瞇瞇亮，就能聽他朗朗大聲的讀英文，十幾年沒斷過。韓老爹總拿遲少校的勤讀來教育四個兒子，說：「學英文不能怕羞，要同遲叔叔那樣放開喉嚨的唸。」老韓一直記著父親的這個教訓，可卻沒照著去作。遲少校這麼多年的苦讀，單位裡幾次派人來美學習考察，卻也沒排上他，不知是他英文不夠火候，還是其他的原因。出不了國，卻沒有給他些打擊，英文每天仍舊繼續的唸，似乎還唸得更大聲了點。

日頭有些偏西，回途還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小荷站起身來，順手拍了拍老韓的肩頭：「走了啦！該回家包餃子去了──眷村子裡的事，要聽的話，車上我再和你說。」
老韓愛吃她家的牛肉麵，還有三鮮水餃。牛肉麵麻煩，湯頭慢火要燉半天；小荷來不及作。這趟回來，她台北帶了好大的蝦米，剁一剁，切些蔥末，撒些醬油、鹽，超市現成的碎絞豬肉拌拌，簡單卻也還算像樣。就吃水餃，小荷昨夜私下那麼決定了的。

「皇天不負苦心人，遲叔叔總也算出國了。」老韓邊開車，邊又想到清代的翰林京官，外放哪省學正，一趟下來能賺幾萬兩銀子，都說是貼補貼補在京為官的清苦。遲叔叔的韓國考察，買了韓國黑大衣、紅人參，差旅費也積省了幾千塊錢下來，似乎也有點這個意思，不由開口說：「他那單位倒還有點人情味。」
「說遲叔叔出國這事嗎？」小荷機靈，一下猜到了他的心裡，「這回回去，倒沒聽他唸英文了ㄟ！」

這裡學校的單身宿舍，兩人一間，小荷同個美國同學合住，不方便家裡大張旗鼓，預先她和同學說好，上她們那兒包水餃。同學一位是王雪琴，高高瘦瘦，皮膚黑；另一位翁美惠，也是高高瘦瘦，但皮膚白點，鼻旁幾粒雀斑。幾個人分工合作，把水餃一個個包了起來；李全勝向來沒作過這事，一旁待著無事，擠在中間湊熱鬧，也捏了幾個奇形怪狀的餃子。水餃要起鍋時，古五四來了，帶了打啤酒；大家拉桌椅，擺碗筷，一起吃水餃，喝啤酒。

「饅頭怕狗，狗怕老廣，老廣怕饅頭」，這古五四雖不怕辣，水餃果然吃了三五個便不再吃，只一口一口喝手握的那瓶啤酒。
「王雪琴同學，你唸那一門？」這水餃出國後就沒再嘗過，老韓猛吃一陣，才想到得要和兩位主人應酬應酬。
「我和翁美惠都唸電腦。」
王雪琴原攻圖書館管理，翁美惠統計，讀了一學期就都轉成了電腦。老韓問清了上下，不由市儈的說：「小荷，也改唸電腦去吧！」
小荷笑嘻嘻的，只不答腔。
古五四倒說話了：「行行出狀元，forestry也沒什麼不好！」
老韓不理他，對著小荷說：「畢業了，真去大煙山（Great Smoky Mountains National Park），還是優勝美地（Yosemite）管林子嗎？」
「唸森林也不是只有林場管理這條路的。」李全勝也沒本事吃餃子，早停了筷子。這會兒竟槍口對內，臨陣倒戈。
「小哥，難得來了這裡，明日多待一天，我們去聽露天場的莎士比亞劇！」小荷顧左右而言他，問。

老韓倒底沒有多留一天。二天一早，和古五四道了謝，街邊上車正要離去，小荷騎了自行車急急趕來了，身上穿的花裙子，裙擺輕拍著她的小腿和車架，初早的陽光緊追在她後頭。
「不是昨晚說好不送的嗎？幹嗎來了！」老韓熊抱了她下，聞到了她髮上好聞的洗髮水香味。

「好好用功喔！別給我當了任何一門課。」老韓邊坐進了車裡，邊裝作平常般的開玩笑說。
「一到家，記得和我打電話。」站在車旁的小荷，聲音聽來帶了點哭腔。
「會的！會的！」老韓將手伸出窗子揮了揮，嘎著嗓音回著，「回去吧！」
車漸漸就駛遠了，隆隆聲中，隱隱約約似乎還聽到了小荷喊，「開車小心！」

「小荷，再別惦記著我了，古五四是個好人，他能幫著妳，我倒什麼都不能替妳做……再見了，下回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再見著妳！」老韓心裡這麼想著，不自禁的傷感起來，眼睛霧霧的，日色看去就黯淡了些。

李全勝一旁坐著，沉著臉，從頭到尾沒說句話。

正是：
古洞缺鮮趣；
舊家生新事。

2010.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