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Ｉ．

「我是一棵老松樹，
不怕寒霜常碧綠，
看那楓葉落了，
聽那北風怒吼，
舉目所見蒼綠，
只有我老松。」

老韓從放射線醫學系下工回來，心裡高興，不自覺的，一路上拉開了嗓門唱歌。他五音不全，熱勒同一音，花華難辨分，只能直著嗓子唱童歌。雖說不識音律，其實他《愛之旅》、《龍的傳人》和《月亮代表我的心》也能荒腔走調唱上幾句。今天開心，要唱段長的，這首《我是一棵老松樹》還是童年時學來，那時頭腦清明，歌詞倒還記得。不過全歌兩三段，說是記得實在，後面的幾段卻也忘了，好在旋律相同，他就將個第一段翻來覆去、顛顛倒倒的唱。

下午上工，咖啡博士拿出個紙盒，有鞋盒子長度，盒高只有鞋盒一半，打開內裡全是一張張的電腦卡片，怕不有上千來張。
「煎鍋，這個程式不知哪裡出了問題，你花點時間把它找出來吧！」
老韓喏喏稱是，小心接過，內心裡惴惴不安，往電腦房來。

這整盒卡片放上了讀卡機，「啪啦啪啦」它很快的從頭到尾吞吐了一回，室中那巨型列表機「唰唰唰唰」的果然毫不給面子的在紙上印上了無數的錯誤和警告訊息（error and warning）。這訊息實在太多，主機當機立斷，工作戛然中止（job abort）；室內霎時一陣安靜，那列表機不過停了幾秒，遂即復又唰唰唰唰響起，不過印得可是另人另個程式的工作結果（output）了。

左手拿了那厚厚一疊的報表，右手捧一盒卡片，老韓兩眼抓黑，立在室中，茫茫然不知所措；上了一學期的電腦課，這FORTRAN 程式言語可還沒學過。其實FORTRAN簡單易懂，只是他寫軟體時間不長，無法舉一反三，抓蟲經驗更是欠缺，難以破題直入。也算他鴻運當頭，抬頭見電腦中心外一間小室，門楣掛一塊名牌，上頭寫了consultation（質詢）一字，一個學生正從裡面出來。老韓走前幾步，探頭往裡一瞧，見一個西方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坐在椅上，指指點點桌上的一份報表，桌邊立個學生，傻頭傻腦聽著。

老韓一等那學生離去，即忙遞上那疊還是熱烘烘的報表，女子也不說話，沙沙沙的翻看了幾頁，要過老韓的那盒卡片，從裡翻出了一張，往前移動了個位置，重又插了回去。轉身將整盒卡片放上了室裡的那台讀卡機，「啪啦啪啦」的，這程式竟然絲毫不生滯礙，順利跑完。

老韓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也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驚異，木頭木腦接過盒子，離開前，說了怕不有半打的「謝謝」。原來這程式一直是工作的，不知哪時哪人，將張卡片搞亂了順序。咖啡博士只懂鈷60（cobalt-60）﹑銥192（iridium-192）和銫137（caesium-137），不明電腦語言，報表上見錯誤和警告訊息無數，直覺以為出了大問題，上學期請了幾千塊錢預算，找了個工讀生這學年來清理。老韓運氣，電腦中心女人故且一試，哪知就解決掉了問題。

回到系裡，咖啡博士見煩惱半年的問題已經解決，不禁大為高興，對老韓又生了幾分好感。系裡他有兩名助理，一是位半工女士，印度裔，老韓後來知道原來是系主任妻子，一星期上不了幾小時工。來時哩哩拉拉，非常囉嗦，每隔十幾分鐘半小時，嘴裡就要塞點食物治她的胃疾。另有位三十來歲男士，獲有放射線醫療的碩士學位，大名Tom Teacher。雖說姓是「老師」，沒人喊他老師先生，卻都叫他T Squared（T開平方），為著他名字縮寫恰是T.T.。T Squared個性和善，對老韓甚是照顧。系主任夫人囉嗦，好在辦公室裡常不見人影，工作上他又只需向咖啡博士報告，並無大礙。老韓愈想愈是愉快，不唱《我是一棵老松樹》了，改唱起《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真是快樂。

正是星期五傍晚，學期雖說開始了，功課卻還不緊張。昨晚和司徒慧約好，找了李全勝和于文溥，今晚上她家打橋牌。老韓到家小歇一番，見時辰約莫對了，匆匆出門，走廊上都走去了老遠，忽然想起那一大箱衣服，趕緊回來抱好了重新上路。這箱衣物糊里糊塗的到了老韓手裡，全怪宿舍辦公室人員寫錯了室號。老韓憑了通知單領出來後，才知原來是范姜台灣家裡寄來給她的包裹。他肩抗了那紙箱回來，即忙通知范姜來拿，電話裡范姜卻要他先打開看看，得知是箱衣服，大小姐心就冷了，失了興頭，懶懶回說明日來取，然而好幾天都過去了，她人卻連影子也沒見著。想到她家就在司徒慧隔壁，好人作到底，今晚順便給她捎去。

到了地頭，先敲范姜大門，卻不在家，只得橫跨幾步，再敲司徒慧的門。這回門很快開了，門裡司徒慧見他抱個大箱子，開玩笑的問：「這大箱子不會是送我的禮物吧！那樣大件，我可不敢收。」
「范姜台灣來的包裹，能不能放你這兒？我可不想再抱回去了。」老韓邊說，邊將那累墬往屋裡牆角一放，「我會打電話，讓她來你這兒拿。」
老韓笨嘴拙舌的說了一通，司徒慧總算弄明白了來龍去脈。女孩子家好奇，禁不住想要看看那些衣服，老韓獻殷勤的打開箱子，不過是些普通的台灣製作的毛衣，牛仔褲。司徒慧略略翻翻，看了幾眼，面上露了平常顏色，看來沒瞧在眼裡。有人這時敲門，老韓將箱子忙忙關好；司徒慧放進來了李全勝和于文溥兩人。

室裡空間狹小，司徒慧將原鋪在地毯上的那條浴巾，連著上頭攤平晾著的一件針織白色棉質短袖衫，一起往邊上挪了挪，四人擠坐地下，玩起橋牌。
老韓腦筋平常，橋牌心怯少碰，幾局下來，輸得七零八落。搭檔李全勝忍不住說：「今天頭疼，不能專心……好不好改玩拱豬！那樣不太傷腦筋。」四人裡，就是司徒慧也比老韓技勝一籌，牌友水準不一，橋牌玩來甚是痛苦，于文溥、司徒慧皆都贊成，顧了老韓面子，大家不明說，老韓隱隱約約也知道了。

四人玩了約有兩點鐘，大家立身，各伸起懶腰，李全勝見身旁桌面上一本《紅樓夢》，說：「司徒，你功課大概不忙，還能看《紅樓夢》。」
司徒慧笑說：「紅學家說，書裡曹雪芹畫了許多的草蛇灰線，我有空就找它們一回。」
于文溥說：「這《紅樓夢》越過四大才子書，有後來居上的趨勢，近人真是十分的推崇……」
不待他說定，老韓接口即說：「《紅樓夢》我怎麼也讀不下去，每次全是半途而廢──還是看《水滸》爽快。」
于文溥說：「我倒很替《西遊記》抱不平，眾人都說只是一個個故事湊合一起，不像《紅樓夢》，有現代西洋小說的格局。」
老韓說：「《西遊記》我也愛看，描繪的豬八戒甚是可愛有趣。」
于文溥說：「我佩服吳承恩的想像力，所有情節都是憑空捏造，卻寫得如此神龍活現，讀來實實在在──千古年來哪個寫作者有他天馬行空的能耐？」

司徒慧進廚房裡端出了四碗自製的麵茶點心，大家隨處坐著用。
「廣東開平姓司徒的最多，」于文溥說，「你不會正是開平人吧？」
「我正是廣東開平人。」司徒慧笑嘻嘻的回著。
「沒想到你還會弄這北方點心……」老韓緊著說，「味道真好。」這麵茶味道普通，他倒懂說些甜言蜜語──其實老韓在台北家裡自己炒過，自己覺得比這還略妙一些。
「我媽媽是山東人，從小和她學得許多麵食作法。」
小荷正是山東人，一家都是，他家作出來的油麵茶摻了黑白芝麻，香，糯，滑，甜，可好吃極了。小荷！小荷！好一會兒沒她的消息了，不知近況怎樣。

老韓哪麼想著時，李全勝說：「這麵茶和其它的麵食一樣，在台灣也不是只有北方人知道如何調理的了。」
于文溥將空碗置桌上，說道：「我家在泰順街，街上常有賣麵茶的推車，車上爐頭擱一長嘴水壺，沒事嗚嗚的叫；聽人說味道很好，可我一次也沒吃過。」
司徒慧說：「是啊！我住新竹，也見過這種小車──近年來很少能見到了。」
吶于言的李全勝被提起了興致，說著：「很久沒喝杏仁茶了，和油條搭配著吃，真懷念那種台式風味……」

室裡其他三人七嘴八舌說起了台灣的小吃：甜不辣、肉圓、牛肉麵、……。老韓他只是默然不語，心內一陣惘然。

正是：
鈷銥銫三類放射醫療物質；
衫褲裙一箱郵寄淑女衣裳。

2011.02.02
辛卯年除夕台北大直，戶外鞭砲大作聲中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