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Ｌ．

話說老韓在放射線治療系（Department of Radiation Medicine）打工，雖然一禮拜下來地下室幾回，不過也就是守著那台舊PDP-8微電腦，其實無事。偶爾咖啡博士須將電腦報表格式（output format）換上一換，他便抓了那BASIC程式出來，找對地方，改個幾字，真正不傷大腦的簡單。上工時，除了同咖啡博士和T開平方說上兩句，系主任夫人有時對他囉唆一會，其他諸人一概老死不向往來，系裡發生了什麼大小事情自然均不知曉。

不思上進外，他也沒好奇心，根據人體腫瘤種類大小，用上多少哪類放射線物質的醫學專業，不學可以了解，這本門微電腦的程式寫作，竟然也不用心研究一番。坐在室裡，他桌上面前攤開那本PDP-8使用者手冊，作個正在學習的掩護，心裡其實胡思亂想打發時間，最終多半要把心思放在司徒慧身上，將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細細思去，這沉悶時光彷彿去得也快了些。

這學期他修了門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功課用上程式語言LISP，要和電腦CAR、CDR的一來一往對話；將疊卡片杭不朗當的一股腦兒丟給電腦處理的舊法，再行不通了。學校電腦房裡設備了十幾台的DEC (Digital Equipment Corporation，數字設備公司)線上交談終端機（interactive terminal），然而僧多粥少，日間需登記排隊使用。想到旁人後面等著，他工作來就有些芒刺在背，不得自在；幸得他辦公室裡恰好也有一台，空置角落，從來無人問津，晚上他便拐回來功課。彼時整個系裡安安靜靜，作業到三更半夜，也無人打擾。工讀金雖然不多，這樣的額外待遇卻可也難求。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時光飛逝，轉眼聖誕即將到來。放射線治療系一天下午也辦了個簡單的聯誼會，系裡眾人暫放下手中工作，聚一起吃片甜鹹點心，喝杯fruit punch ，會後還有項禮物交換節目。老韓不知有這樣的活動，當然也沒準備了禮物交換，不過這事不能怪他，通知上沒列他的名字。那日洽好有工，讓咖啡博士臨時叫進會場坐了十幾分鐘，喝了杯甜水，正覺無趣，想躲回自己辦公小屋裡，主持人卻叫起他的名字。事出意外，老韓莫名其妙上前接了那份禮物，打開看是五張一元的麥當勞禮劵。原來咖啡博士心思慎密周到，私下替他準備了這份小禮物。老韓心裡感激，卻沒想到禮尚往來，也該備個禮物回送咖啡博士。咖啡博士也不計較。

交換完禮物，大家散了。老韓上餐廳吃飽晚飯，卻又轉了回來，那份期終人工智慧作業，下禮拜一要繳，他仍有幾個關節還沒打通。正是星期五晚上，整棟樓悄悄的，清潔工都見不著一個，地下室更又是靜上幾分。今晚奇怪，老韓有如神助，功課寫得甚是順利，程式裡見一蟲殺一蟲，遇一對殺一雙，一路過關斬將，好不痛快淋漓。待他在完成的作業上將註解（program comments）寫好，外面天早亮了，他卻絲毫不曉，上到一樓大廳，見晨光從窗子斜斜照進屋來，才知一夜竟已過了。

陽光微微刺眼，一切事物看來較平時明亮了兩分，他身體輕飄飄的，精神卻異常昂奮；半瞇眼睛，正要推門出去，迎面從外頭進來了程念慈。

倆人面對面的碰上，乍然間有點不及反應，老韓還沒開口，程念慈倒先打起招呼：「你出門的真早。」
也不明白是因為見了程念慈，還是作業順利，老韓心裡開心，大聲的說：「吃早飯了嗎？今天我請客。」邊說邊掏出了那五塊錢的麥當勞禮劵，「看！盡夠我們倆人吃頓的了！」
弄清楚老韓熬了一夜，程念慈想了想，跟著去了。

出校園，街邊大街就有間麥當勞，兩人進店點餐，程念慈家裡吃了麥片粥出來，只要了杯橘子水，老韓可真餓了，叫了Egg McMuffin和巧克力奶──他牛奶只喝甜死人的巧克力奶，毛病。
「真快，學期又要結束了。」嘴裡嚼著食物，老韓有些口齒不清。
「是啊！論文一直出不來，哪年才能畢業啊！」程念慈蹙緊眉頭，嘆了口氣。她那實驗做了無數次，總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屋裡暖，她站起身脫了大衣掛在自坐的椅背後，老韓見她那細腰更細了一圈，不禁要安慰幾句，女孩面前卻不想說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老生常談，掉點書袋，腹裡又沒存貨，發怔了一會，忽然記起于文溥提過的「大歷史」，也不及思想適不適合，取來便加油添醋胡說一氣。

「我曾讀過本書，裡面說得道理也約莫相和。」程念慈說，「……你小時課堂裡和同學玩過紙上尋寶的遊戲沒有？」
她突然轉了話題，老韓聽得愕然，這問題倒沒忘記規規矩矩答了：「不就是拿張長紙條，上面先畫好了不同路線，玩時從後頭捲向前來，只露出幾個起點。尋寶的選好其中一點，一路摸索下去，紙捲慢慢順著往後開，岔處如果選錯了方向，就玩完了遊戲。」

不知是不是昨晚熬夜，老韓今晨胃口不佳，丟下啃了大半的muffin（鬆餅），說：「小孩子哪個沒玩過那遊戲呢──還有個叫『官打捉賊』（註一）﹒﹒﹒」
「那書是個法國哲學家寫的，作家和書名我可都不記得了（註二）。」這些日子來程念慈也清楚了老韓個性，怕他官打捉賊扯遠了，緊搶著說：「書中寫道，每個人的一生，就和那尋寶圖一樣，一舉一止早就被都畫好了呢（註三）！」
她低頭喝了一小口橘子水，接著說：「老天畫了無數副的紙上尋寶遊戲，一人一圖，只是哪個人派哪張呢？甲乙丙丁子丑寅卯，中國人的八字，不就是個鍵碼（key code），一個碼領一張圖……你看，我這是東西文化融合呢！」
歇一會，又說：「瞧我胡思亂想的，都亂七八糟的說了些什麼啊！」她嫣然一笑，不過這笑意淡淺，且遂即又收了回去。

「別洩氣啊！實驗總會出得來的；……我想老天這樣子安排，一定有點道理的！」難得她開心，這樣子的嘀嘀咕咕說話；老韓心裡歡喜，卻又有些酸楚，不知不覺竟從心底冒出了他父親常愛說的這句話來。
事情每回出人意料，他父親總要說老天爺是有道理的。六十年來的人生經歷，他順手也能舉幾個例子，證明了老天彎個大圈，開個玩笑，倒底不是害你，卻是幫你。

這句無厘頭的話，程念慈倒聽懂了內裡的誠意，心中溫暖，嘴裡反促狡的調侃他：「這話無頭無腦的像你的口吻；先前那大道理，聽來卻有些陌生！」
「呵呵！」老韓倒也老實，傻笑幾聲，說道，「于文溥那兒現買現賣來，你可聰明，聽出了玄機。」
她臉往前凑了點，問：「和我同層樓，唸數學的那個于文溥嗎？」
「對！這學期新來，讀得博士班。」
「住他斜對面的謝淑真，挺關照他的！我常見她拿盤食物過去，偶爾還開車載他辦點雜事。」和老韓熟了，程念慈話多了許多，只沒料到八卦她也說上了。
「這個人無欲無求，百毒不侵，謝淑真功夫需要下個雙倍──卻還不保證有用。」心裡卻自又想，于文溥來這兒也快半年了，車也不置辦一輛，真正是無牽無掛，心無罣礙。

老韓聽了半天他毫無興趣的人生哲學，這時困意上來，打個大哈欠，將剩下的巧克力奶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我得回去躺下了。原要請你早飯，你卻又客氣，只好改日再補了。」

屋外，冬陽照在人身上，一絲不暖，這雪倒沒要下的意思。兩人橫過街，互相道了再見，各分東西去了。

註一：預先寫好官、打、捉、賊四鬮，每局抓到「捉」鬮的去捉「賊」，抓著了，「官」令「打」打「賊」數下；抓錯了，「官」令「打」打「捉」數下。
註二：《宿命論者雅克（Jacques The Fatalist）》 by Denis Diderot。
註三：Everything that happens is "written up above" , a "great scroll" which is unrolled a little bit at a time, on which all events, past and future, are written.

正是：
智慧可以人工；
命運當真天定？

2011.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