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Ｏ．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學校裡的這幾間研究生宿舍，正就是營盤。它們自身如如不動，卻住裡頭的留學生成家立業，添兒育女，進進出出，來來去去，日日做出萬千變化的劇目──尤其當一個學年即要結束的時候。

離學年結束其實還有十幾天，校園的氛圍卻似乎受了學生的紛紛沓沓心情影響，處處冒著一股股的躁動不安。這些日子來，韓台生接了台灣南部新方成立的一所大學的事務主任聘書；雲天成決定了去NIH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 ）；成大器拿到內華達大學自然資源系的研究助理（research associate）職缺，圓滿了他愛惜環境的志願；老佟雖沒教書經驗，也得了助理教授的職位，只是學校偏僻點，阿拉斯加的Fairbanks，地方已是在北極圈以內。

不過上午十點多鐘，六月初的驕陽已顯出了它的威風，老韓拖了腳跟，踢踢踏踏,往電腦中心去。Ｃ樓前頭，路邊停了輛貨櫃車，唸農機的叢志遠躲在行人道旁的樹蔭下，正盯著工人們往車上搬他的一箱箱牛皮紙箱。

叢志遠在底特律的汽車公司找到工作，消息傳開，同學們見了他面，都說：「好了，好了，這下買車可便宜了。」老韓也聽說了，卻沒想到今日就走。
他湊前去打了個哈哈，站樹蔭下好奇和他一起看搬運工勞動。

叢志遠說：「搬家公司昨日就來了人，將我的那些零碎先都裝了箱﹒﹒﹒說來好笑，不過些破書舊紙，來的三個人真正本事，搞出了一堆紙箱。」
「呵！呵！」說著說著，大概自知也覺得滑稽，真就笑了出來，「農機期刊影印來的那些paper（論文），就給我裝了好幾個箱子﹒﹒﹒還有兩毛錢garage sale（車房減價）買的四個碗，放進箱子前，不知用了多少張細白紙包好！」

老韓聽得目瞪口呆，仿若天方夜譚，好半晌才說：「這包裝紙怕不就能買你好幾打的碗。」
「大公司啊！花錢不眨眼睛的﹒﹒﹒」
話沒說完，余天寧對面過來，隔著八丈遠，就喊：「老韓，大熱天的，這早就出來樹蔭下納涼？」

撇下叢志遠，老韓同余天寧一路往校區走，邊問老佟何時上任。余天寧嘆口氣說：「老佟這是蘇武牧羊北海邊吶!」
阿拉斯加的Fairbanks，老韓也知道遠，比蘇武去過的貝加爾湖八成還要更北點；黑漆麻烏半年的夜，短短的幾天熱日子，萬物就和時間比賽，發瘋的長，捲心菜沒幾天就能收穫，個頭還不平常的大。個頭大的不止捲心菜，蚊子也大得嚇人。

想倒這裡，覺得該勸幾句好話，便擺出正經面孔道：「那地方遠，能去也是緣分，趁著年輕去見識見識也是好的。過幾年有了教學經驗，哪兒不能去得。」
今日倒奇怪，余天寧改了性子，一句話不吭。兩人又走了會，老韓打破沉悶又說：「聽說北極光瑰麗動人，百聞不如一見，哪日要去哪兒看看。」
「老佟簽了兩年，這段時間哪處都不能去，你隨時過來吧！」
說話間正好到了電腦中心前，兩人分手各自去了。

電腦房裡依舊一樣的熙熙攘攘，只是學年快結束了，人們趕著交作業，臉上更多添了點栖栖惶惶的神色。對面的一張長桌，呆坐著范姜麗珠，老韓走近了，才發覺她兩眼霧濛濛的，看來剛掉了眼淚。范姜的邏輯概念很差，程式寫得歪歪吱吱。老韓常常在電腦房裡見她對著電腦列表發呆，拿著那數以十計的錯誤訊息，不知如何是好。老韓有空就幫她將程式裡的syntax errors（語法錯誤）看一看，infinite loop（不中止的循環）改一改；他自己也忙，她程式裡的邏輯錯不錯，是沒時間和耐性細看的。──當然，如果對象換了是司徒，那就是自己的功課放一邊，也要先幫她弄妥的。

前幾天湊巧圖書館的閱報室裡碰上了司徒，兩人嘀嘀咕咕的小聲聊了會。
司徒說：「大家都轉電腦，我也有點心動呢！」
老韓聽了高興，忙不迭的說：「真好呢！你快來，到時有什麼問題，我都可以幫你。」
司徒笑了笑，露去臉頰上的兩個淺酒窩，卻沒說話。老韓意亂情迷下，不知自己那點本事，竟然還想罩起了妹妹。

「怎麼了，范姜小姐？」老韓問。
「上次考試就沒考好，拿了個大Ｃ，這個program（程式）再做不出來，這門課一定要當掉了。」她倒老實，拿Ｃ的糗事也大方的說，「只是怎麼寫，一點概念也沒有。每天來這兒坐著着急……」說著說著嘴巴一癟，一對眼睛濕漉漉的，看來又要掉淚了。

老韓見了，一下慌了手腳，急促中忙問：「為什麼不問問李全勝呢？他一定有辦法的。」
「他走前通知也沒通知我一聲，哪來他的電話啊！」范姜口氣聽來有些委屈，「再說，就是我電話問他，他一定也不會幫我的。」
「他當然會的……等下我回去就把他電話翻出來告訴你。」老韓邊答，心裡邊倒想著，這李全勝果然有志氣，當真把小女生一旁晾了起來。
又說：「你白坐這兒也沒用，這裡亂糟糟的，回家等我電話吧！」

吃過中飯，怕耽誤了她的功課，老韓特意拐回家一趟，找出了李全勝電話號碼撥上，也是運氣，李全勝正好在家。
「在ＵＸ那兩年，真懶散壞了，來了這裡，一下子不能適應呢！」
「是啊！人還是要點壓力，不然各方面反應都慢了。」老韓不記得聽誰說過這話，趕緊照著抄來答覆。
兩人在電話線兩頭靜默了一下。
李全勝問：「同學們都好吧！」
老韓遂說了點大家的近況，順著話風，說：「范姜這學期慘，程式做不來，整天愁眉苦臉的。她那門finite artithmetic，我上學期沒修，幫不上忙，也沒考古題給她！」

聽老生們說，這門finite artithmetic是讓電腦有限的能力──幾個fixed and floating point registers──，盡力計算出無限大或者無限小的數字──例如算出圓周率（π）小數點後第３０個數位。老韓聽後感覺偏了數學多點，上學期選課就跳了開，修上趣味性高的人工智慧。

「這門課我也一竅不通呢！」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李全勝說。
「這樣簡單的題目，還能難倒你嗎？計算機系還是數學系的圖書館裡找兩本書翻翻，不就迎刃而解。」說到這裡，老韓忽然想到當初他在校園裡晃蕩，電機系老中同學不論新生老生，作業遇上問題，都是找他解的，他一點可都沒藏私，便說，「你幫幫她吧！今日哭得梨花帶雨似的，我看了都難過。等會她打電話過來，可要對她好點。」
「……」那方，李全勝一聲不吭，心倒底軟了下來。

正是：
韓建國牽千里紅線；
李全勝作天涯槍手。

2011.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