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Ｔ．

「看我消瘦到指尖；
看我焦燥到唇邊。

都為書澀，夢艱，詩苦，情甜，
把人弄得七分兒糊塗，
三分兒瘋癲。

愛人哪，這因緣
你親自看見，
怎沒一點眷戀，可憐，
光教人望著你底冷臉？」（註）

話表城中兩家銀行──這城忒也細小，全國性銀行大概看不入眼底，觸角尚未伸了進來；虧了如此，兩家地方小銀行得以經營生存──內裡一間大些的，寶號First Security Bank；理所當然似的，另間自稱Second Security and Trust，絲毫不避諱作老二的彆扭，更看不出來一點子的委曲。第一銀行開業的早，信用較厚，客人也多點。中國學生多半兩袖清風，三四百元的一張獎學金支票，就是一個月的全部收入，眼光自然鄙淺，耳裡颳到那位同學戶頭裡洋錢萬元，是要驚嚇得合不攏嘴的。然而雖說存沒幾文，銀行牢不牢靠，會不會倒閉，可却是十分上心，因而統愛在第一銀行開戶──老韓也是其中之一。

暑假來，城裡Arby’s速食店的Marketing部門吃了錯藥，大行善事，舉辦了試吃推銷活動，凡在第一銀行的ATM（自動提款機）作次交易（Transaction)，憑收據背面印了的字樣，可以上Arby’s餐館，換個招牌烤牛肉三明治（Roast beef sandwich）。這事不知怎麼傳了開來，起始大家嗤之以鼻，等坐實了真有這樣的好事，同學圈子就起了陣風暴，大家都往ATM跑；就是沒錢存提的，為了那張贈劵（coupon），機器前平白的也要查下帳戶餘額──雖說自己存的那幾塊錢，是早已熟記於胸的。

小荷走了快一個禮拜，那鍋牛肉湯早吃盡了，這些日子來，老韓三天裡總要有一天，上學校附近的那間Arby’s報一次到。這日中午，他姍姍行來，見餐廳外，樹蔭底下的幾張石桌內，一桌同坐著于文溥、謝淑真和范姜，那裡笑談甚是歡暢。經過桌旁，他和三人擺了擺手，自進內要了個烤牛肉三明治；這人遲鈍，也不點份搭配的汽水和薯條，當作沒看到cashier（點餐員）的兩粒白眼，逕拿了那個三明治，出來大門口，范姜身旁石椅上一屁股坐下。

「Arby’s的這次慈善事業不知還要作多久？」聲音有些含混。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嘴裡塞滿食物，喔喔吚吚說話。
也不等人回答，又問：「真巧，怎麼你們都在這裡？」
吃的急，兩個嘴角都是醬汁，老韓拿了手裡的紙巾上下亂抹。

「他們先來，我剛到。」范姜邊說，邊讓她托盤上的薯條。范姜大小姐脾氣，薯條汽水這點小錢，捨得花。
老韓當仁不讓，胡亂抓了把往嘴裡送，謝淑真遞過來的那一小皿蕃茄醬也不及用，只問：「看你修了暑期班，怎麼不見你跑電腦房？」
「呵呵！」范姜未語先笑，「李全勝說，我程式寫得差，勸我修了門電機系的logic design。這課一個程式也不用寫……還是四字頭的呢！──可以湊畢業學分。」

老韓知道這門課，畫畫串聯並聯的，十分的紙上談兵；邏輯清楚的人，修來真正是不費吹灰之力。這位范姜小姐邏輯不怎麼樣，然而身後李全勝托著，大概不會出錯，難怪近日見了都笑嘻嘻的。
「你那門Finite Precision Arithmetic沒事了吧？」這段日子，老韓自家心事多，暑假都過了五六個禮拜了，還沒有機會和她好好說上兩句話。
「好佳在，總算拿了個Ｂ。」范姜吐了吐舌頭，「可是這學期成績真退步了，一個Ａ也沒得著。」
「退步原來是向前。」詩不詩、偈不偈的這句，老韓也不記得哪兒聽來，出處何方？意思指在哪裡？只是順著她的話，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這般的無厘頭，也是他的老毛病。
「ㄚ！……」范姜一頭霧水，有點摸不著頭腦。

一旁于文溥聽了兩人半天閒話，這會兒忍不住微笑。范姜他正對面坐著，見笑得曖昧，起了疑病，半轉身，歪了頭，兩隻杏仁大眼直盯著老韓，說：「韓建國你取笑我！」一把將薯條從他面前搶來：「不讓你吃了……你很過份吶！」
這下子，謝淑真也被逗樂了。
老韓近來心緒不寧，愁眉苦臉的，這時竟也憋著笑，急忙撇清說：「我哪裡有？這是好話，麗珠小姐妳多疑了。」
牛肉片有點鹹，老韓吃得嘴乾舌燥，藉機脫身入了店裡，不識趣的向點餐員又要了杯水。

三人這裡換了話題。范姜說：「你們聽說了嗎？司徒慧結婚了。」
「話真不經傳──只是訂了婚，倒說成了結婚。」謝淑真說，「司徒其實我還蠻熟的，唸師大時，和她在攝影社一起兩年，合辦過次活動，挺熱心的人。」
「都說她嫁得好，夫家是台南吳家……喔！也有人說是新光吳家呢！」
謝淑真聽了直笑：「這話哪裡來？真是胡說。我系裡一個同學是她好朋友，她事我也知道些……她的未婚夫倒是姓吳，在馬里蘭唸DBA。家裡也有事業，不過是他父母親這一輩子打出的一點點天下。公司外銷禮品、聖誕裝飾，本身不過三四十個職員，產品外包製造，連工廠都沒有。」
她邊清著桌上的垃圾，邊接著又說：「那年畢業，分發學校，她家政系的，名額少，一校裡家政老師兩三位，分去了澎湖，不知什麼原因，最後倒沒去成。出國前，一直就在她男友父親公司幫忙了幾個月。」和于文溥一樣，謝淑真也念數學，她又作過老師，難怪說話層次分明，有條有序，同講堂上解方程式一樣。

老韓捧了杯冰水過來，話全都進了耳裡。可真奇怪，這時聽了司徒慧三字，竟然沒有了心跳臉熱感覺，就是知道她訂了婚也僅心裡悵然，沒點難過，對程念慈却分外思念起來。人的感情可真是要變就變，自己也覺滑稽，說什麼愛得椎心刺骨，此情不渝；一念改過，不過幾天的光景，就物事人非了。

這些天來，無論登府敲門或者電話撥去，程念慈均無回應。按著她進研究室的時間，一早大樓前也等不著人──那樓好幾個大門，地下室又同隔壁的樓層有地下通路相聯，逮著她的機會可真不太大。一回，宿舍前人行道上竟然湊巧碰著，她却一句話不說，面無表情，蹬蹬的走遠了，老韓人靦腆，做不出無恥諂媚模樣，後頭躑躅了幾步，終究覺得無趣，自停了跟隨。

昨晚，宿舍兒童遊樂區那座鞦韆架上，老韓見俏生生坐著的不正是她。走過去時急了些，天色昏暗，讓凸出草地面的樹根絆了跤，他「唉呦」叫了聲，勉力穩住了身子，運氣竟沒摔了個嘴啃地。那女人聽聲抬起頭，面貌也算半熟半識，農學院不知哪個系的泰國公費生，可哪裡是念念在心的程念慈。
「Watch out！（小心）」泰國女生友善的說。
「Thanks！」老韓心裡失望，臉上不忘對她禮貌的露出淺笑，月色及路燈光下，半明半暗却照出了張他那要哭不哭的臉。天上不知何時起一彎新月，坐在沙坑邊的長椅上，老韓抬眼望天穹繁星閃閃爍爍，憶起兩人一起盪鞦韆時光，胸臆裡酸酸澀澀，那時，不知不覺心中的司徒慧影子就被抹了乾淨。

「別看司徒外表花俏，却是個實心眼，那麼多年，男朋友就那麼一個。她活潑大方，老讓男生會錯意，惹上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是非──挑三揀四，愛慕虛榮，一心想嫁進豪門，這個那個的一堆閒言閒語──其實真不是她的錯。」
老韓想，原來這謝淑真也愛說話，拉拉雜雜的這麼一串。和她交往少，一向來只曉得她顧場面，識大體，也不知這些冠冕話，她說得真心，還是場面上的虛意。

范姜聽了半晌，一聲不吭又愣了會，忽然想起什麼，看了下腕上的手錶，跳起來一迭聲的說：「慘了，慘了！和人約了時間，這下要遲到了。」
也不及與人道聲珍重，半走半跑的，轉眼就不見了身影。
謝淑真也立起身子，對于文溥說：「別忘了今晚理髮。」將桌上收清的垃圾扔進了門邊的垃圾箱，回來揹起擱椅邊作書包用的帆布大提包，丟下兩人也自去了。

老韓望著她走遠了，方開口說：「這位謝大妹子，早知道能幹！沒想到理髮也行，不知哪兒學來的功夫。文溥啊！她對你可是真好，不過『最難消受美人恩』，你沒意思得早點斷了呀！」老韓這話說得越位，還有點煽風點火，不過倒是真心實意的。

「歸根究柢，一切因緣都只打這「色」頭上生滅，人生諸事──就是「食」也包括在內──不都是因它而來？佛教、天主教的靈修，不過憑了點人類的非常毅力，想要生生隔絕了這命定的慾念。」于文溥答非所問的說，有點自言自語的，「咦！人要是能跳脫了這食色兩道的束縛，不知是怎麼樣的光景？」「
自想了一會兒，方又接著說：「諸事生生滅滅，因緣到時，自然斷去了──實在不用勉強蠻來。」
這話不知是說和尚教士靈修，還是他和謝淑真的因緣，老韓已無心分辨，只想到自己同程念慈肯定是時至緣盡，不由傷感，兩目發直，腦袋一片空白，于文溥下來的話，半字再也沒聽了進去。

他一步一懶的上工去了，碰上同學，對面和他招呼也不理會，只低了頭，無精打采的，左腳上鞋帶子鬆了，地上拖了老長，也提不起勁彎腰繫緊。至於于文溥說的那些話，一路只記得了個「因緣到時，自然斷去」，其餘的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