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Ｃ．

喬治是圖書館的主廚，三十出頭，臉色蒼白，矮小瘦弱，一頭長髮胡亂用條橡皮筋腦後紮著，吸麻外，也嗑藥──不過那是幾星期後，老韓去了一次他的家庭派對，方才知曉的。小廚房裡另有個幫廚，二十二三歲的斯給伯（Skip），人仍是學校經濟系的大三學生，長一張英俊的臉，不同喬治的沉默寡言，唧唧呱呱的愛說話。家在幾十里外的大城市裡，一個月總要回去一趟。經理威廉斯先生（Mr. Williams）還雇用了位尼加拉瓜裔的吼佘，專管洗碗。

老韓值早班時，有時去得早些，站在大門口等喬治一會，讓他拿鎖匙開了門，一塊進了廚房。那時，斯給伯也到了，三人在屋裡一刻不耽誤的幹起活來。多半時候，喬治先磨上一回兒廚刀，將大塊牛肉割成小塊（tips），放不鏽鋼桶裡醃好。斯給伯就換炸鍋裡的油，用得是一大罐一大罐的shortening。像豬油一般的shortening，遇熱才化成了液體。每天這炸油要換掉一半，五天要全鍋換新。他還煎熏肉（bacon），一條條的放大平鐵板（grill）上，煎得焦黃脆酥。那時老韓在另一頭切菜：洋蔥和青椒剁成塊；芹菜段成三吋長短；生菜取來，一顆顆底朝天，桌面上將頭拍斷了，隨用手挖去，菜身切碎了作沙拉用。

這樣做來，一切就緒時，約莫也是開店營業時光，前檯女侍應生都進店來。女侍應生三兩位，不過來來去去經常換人，都二十出頭，興許也是大學校裡的學生。女生們一向不理老韓，老韓志窮氣多，這回又學上了《儒林外史》裡的馬二先生，冷眼也不睬她們，相互遇上，就同見了空氣一樣。內裡就是瑪麗安（Mary Ann）作得久，時段也固定，同老韓偶爾還說兩句話。瑪麗安一頭金髮，藍眼珠，白皮膚，身材豐潤，圓圓粉臉，粗看有八分半的美麗。

老韓一天上工前，學校活動中心理髮店，先讓剪了個小平頭（crewcut）。剃去了那頭長毛，自己也覺神清氣爽，年輕幾歲。進來店裡，瑪麗安見了不由大驚小怪，過來撫摸著他的臉說：「Jianguo, you are so handsome!（煎鍋，你真好看啊！）」老韓聽得心花枝枝開，忘了這是活生生的「職場性騷擾」！

餐館一角還有個吧檯，吧上七點後才有人招呼。每星期四是lady’s night（淑女之夜），女士們喝酒半價優待，營業的早些，六點起就買酒，不過老韓那時早打道回府；Bartender姓啥名啥，因而一概不知。

老韓的下午班單純，不過就是個busboy，收收碗盤，抹抹桌子。不過幾天下來，餐館裡事情，他也都清楚了。只是一天工作下來，累！這般的勞活，可憐見地，他哪裡作過。之前學生餐廳是打了幾天工，道地的摸魚打混。這裡場所小，嗑來碰去，又是私人企業，大夥大眼瞪小眼的，只有賣命。他下學期幸得了助學金，心理建設實在，抱了玩票念頭，倒也一日捱過一日。

一日傍晚，雲天成邀了球場鬥牛。向晚時分，天氣依然炎熱，一絲風沒有，半個鐘點下來，汗流浹背，兩人場邊樹下坐了休息，老韓絮絮叨叨打工的辛苦。雲天成說：「一般來說，busboy也該分這小費的。」他又沒做過餐館，道聽途說的，道理也能說得一套一套，「你們餐館欺負你喔！」
老韓聽了，面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是一動。
「要是我是你啊！……」雲天成見挑撥不成，加重口氣說：「管他三七二十一，小費抓了往口袋裡裝。」這人說話不負責任，胡說八道一番，沒想到老韓實在，還真聽進心裡去了。

老韓次日清桌，桌上放了的小費，老實不客氣的一把便抓了要往褲口袋裡放；怎曉得威廉斯先生，不知打從哪個角落裡蹦了出來，將老韓那隻伸出老長的手按住，嘴裡還說：「No！No！（不可以喔！不可以喔！）」

威廉斯先生短小精悍，臉上鬍子刮得泛青，三件頭的西裝，雪白的襯衫，腕錶、指環、袖針、領帶夾，一應配備俱全，就同古龍小說裡描述的人物：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像個剛出籠的大白饅首。平常時，見不著他半個人影，關鍵時刻，神鬼不覺的就冒出了頭。老韓讓人人贓俱獲，站在那裡一臉尷尬，嘴裡半句話說不出來，心裡不由暗罵自己耳根淺，為了幾塊錢，讓雲天成挑撥兩句，竟糊里糊塗作了這有礙國家民族尊嚴的糗事。正是無趣一起來，當下老韓被削了這收碗盤的職權，讓進廚房作洗碗工。吼佘升了官，前檯擦桌子抹椅去了。

威廉斯先生剝了老韓的權後，果然又不見了蹤跡。過了兩禮拜，廚房忽然有了新領導。新領導大名約書亞，身材中等，滿面雀斑外，精明能幹也全寫在臉上。他不過斯給伯的年紀，聽說是威廉斯先生「內舉不必親」用上了的。

廚房裡改朝換代，氣象一新。約書亞雖說年紀小，很想做番大事業出來，東指西點的，卻不懂老子的「無為而治」道理。幾天下來，保守黨對上了自由派，惹惱了蜀中──不不，廚中──的那兩員大將。兩廚子私下交頭接耳一番，說定了二天一早打電話進來告假。以前在圖書館裡曾作過廚子的──不論全工的半工的──也都打了招呼，斷了他所有的後路。這事老韓全矇在鼓裡，絲毫不知。

二天一早，老韓在大門口等了十幾二十分鐘，方見約書亞急急忙忙的從對街過來。路邊橡樹蔭一路貼在他的臉上，望去有些陰沉。他邊開門，邊對老韓說：「煎鍋，今天你作大廚，不用洗碗了。」
見老韓一臉疑問，又說：「喬治和斯給伯今天生病，不能來了。」
老韓心裡一琢磨，全就都明白了──這是鬧兵變了呢！一臉壞樣的約書亞，自己也見了感冒，不禁心中幸災樂禍。只是想到上個周日才去斯給伯家作客，和他父母妹妹，全家一起吃了夜飯，晚上還同他及他女友，三人看了場《Looking for Mr. Goodbar（尋找顧巴先生）》（註）；正以為是好朋友了，原來還是表面文章。

餐牌上的幾道菜：減肥女士們最愛點的Cottage Cheese(鄉村起司)，不過拿個盤子，勺上幾匙那沒滋沒味的起司，再配幾段西洋芹和三片罐頭鳳梨；炸蝦、炸蘑菇、炸薯條，冷凍食材倒進油鍋就成；三明治也容易，麻煩的sloppy joe，不過多了道進小烤箱的手續；只有價錢$6.99的牛肉料理難處理，洋蔥、青椒、牛肉和調味汁，火候都要掌握的好，這可是要幾天的實作工夫，不是只冷眼旁觀了一段日子的老韓弄得來的。

客人今天似乎特別的多，老韓正忙得滿頭大汗，遞食物出去的窗口檯上，瑪麗安放了碟客人吃了幾口的牛肉，說：「煎鍋，客人說牛肉難吃。」不等老韓回過神來，轉身走了。又過一會，另位女侍也放了碟牛肉上來，說：「牛肉太老了。」
約書亞就在身旁，幫忙著廚房裡雜事，老韓和他說，口氣裡帶了點我早和你說，你卻不信的意味：「這牛肉我真做不來。」
約書亞面上一臉細汗，泛著油光，鼓勵的說：「沒事，煎鍋，沒事，你幹得挺好的。」
說得滿臉正氣，一壁卻就過來查了下女侍們開的單子，說道：「這裡還有三份……你做完了，我要前頭女孩子們不再接牛肉單子了……就說牛肉今日賣完了。」
撇下老韓，出廚房找女侍們自去宣達禁牛肉命令。他走得急，將扇廚房門在他身後推得來來去去擺，好大一會，才靜了下來。

遞食物窗口上，又冒出了瑪麗安的捲捲頭，她在窗檯上又放了個碟子，說：「客人說，你忘了放煎熏肉。」sloppy joe沒有加上煎熏肉，味道可差了許多。
瑪麗安見戴了廚師帽的老韓，專心的夾了兩條煎熏肉上盤子，那一張側臉若有其事的，忍不住說：「煎鍋，你真可愛。」
順手接回盤子時，見邊上沒人，小聲又說：「今天下了工，和你一起回你家去。」
老韓聽了，心裡怦然一跳，嚇得連往窗口她站得那方，望都不敢望上一眼，低了頭只是亂翻平板鍋上的那些牛肉蔬菜。瑪麗安等了會，見無反應，無趣自走開了。

老韓那日回家，晚上睡不著覺，一會兒想想明日牛肉該怎麼調理，一會兒又想想瑪麗安珠圓玉潤的身子，不覺心煩意亂，直到半夜，才昏昏糊糊睡去。

那一夜是白想了的。次日上工，老韓這坐直升機上來的大廚，又被打回了地上。小廚房裡的風暴，虧得威廉斯先生出面擺平，一切回歸了原點，沒再鬧大，只是約書亞面上從此有了虛假的笑容，老韓心裡卻有了瑪麗安的想頭，每回遇了她，心頭忐忐忑忑。

過兩天，喬治開了個派對，老韓也去了。喬治家在餐館不遠處，租來的小屋，內裡陳設簡單，客廳裡沒有件像樣的家具，地板上鋪大小不一的三兩塊棉織毯子，客人席地而坐，都有點嬉皮氣質，飯還沒用，先抽起了大麻。喬治口袋裡掏出個三明治塑膠袋，內裡裝了些乾巴巴枯草──挺貴的，哪麼一點，值二十塊錢。他抓了一小撮出來，用白紙捲好，約莫一英吋長短，大家傳著輪流吸，一人一口。斯給伯家裡管得嚴，那天帶了女朋友來，兩人接了遞過來的短菸卷，應酬的也吸了幾口。

老韓終於了解，派對沒有麻吸，哪叫什麼派對！還有來派對不抽兩口麻，那才叫人覺得怪異。老韓倒不抽，不是不好奇，只是他膽小，怕上了癮，沒錢應付大麻開銷。別人見他外國人一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反倒覺著本當如此。他枯坐一旁，瑪麗安見了，拉了他手往起居室走，邊說：「煎鍋，別坐著發呆，和李察下棋去。」

隔壁起居室裡，李察坐一張小桌前，桌上棋子都擺妥了，就差個對手。
瑪麗安說：「李察是我的男朋友，第一就愛下棋。」看來她早將那事忘了乾乾淨淨。老韓不由心中好笑，暗道：我這是「小和尚渡女過河」呢！
瑪麗安先和李察緊抱了會，又打了個吻，鬧了半晌，方打橫坐下相陪。
老韓這時心裡倒坦坦蕩蕩，無牽無掛的，坐下專心和李察對局。

西洋棋老韓曾下過一兩回，明白下法和象棋約莫相似，可他卻不知，武士只值三點，城堡倒有五點，和李察拼子，心中少了稱斤約兩一番，總是吃虧；象棋沒有的Castling（王進城堡）走法，更是絲毫不知。他象棋本就下得臭，雖然盡心，仍是連輸兩盤。李察其實也是臭棋，一向來沒人愛和他對奕，卻他偏是個棋癡，今日難得有人和他殺了兩盤，竟然全都贏了，心裡高興，滿臉含笑，說：「煎鍋，下得好！下回見面，我們再來兩局。」

老韓派對回來，沒了想頭，上床就睡。他睡得熟，夜深時，月亮從窗前探了半個面進來，堂而皇之將銀輝均勻的撒在他臉上，他一些不知道。偶爾街上嗚哇嗚哇急駛過的救護車，那聲音如此響，他也只齁齁睡，絲毫不曉得的。

註：《尋找顧巴先生》1977年感恩節全美首映。

正是：半枝桃花；
　　　一日大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