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Ｓ．

醫學院地下室，一間無窗的辦公室裡，天花板上掛的幾支日光燈照出一室通明，老韓哪裡伏案呆坐，靜等下班時辰。面前桌上一角放了座電話，是聾子的耳朵，一向不曾響過，這會兒突然無名的鈴鈴叫，倒讓他吃了一驚。楞上幾秒，方才抓了湊上耳邊，話筒裡竟是余天寧的聲音。
「老韓，今兒夜裡別來接我了，我要晚幾天回來。」嗡嗡響著的靜音聲，將傳來的幾句話蓋得斷斷續續，通話效果不好，老韓倒是聽明白了。

余天寧Fairbank去了快一個月，原說定今夜去接她的機，不知怎麼臨時改了行程──八成這公婆倆鶼鰈情深，一時捨不得回來。老韓心裡這麼想著，余天寧那頭又說：「先打了你家裡電話，一個妹妹告訴我你在這兒！──還以為打錯了號碼呢！」

小荷怎麼沒去上工，老韓心裡奇怪，余天寧那頭比她還好奇幾度，緊追著問：「老韓，那女生是誰啊？怎麼我去了才這幾天，你金屋就藏嬌了。」
「……」
「聲音聽來不像程念慈喔！」余天寧不識相，還問。
「……」

老韓支支吾吾的應付，有點力拙心窘，最後倒知道使個壞，王顧左右而言他，曰：「你講什麼？聽不清楚唉！……放心，下禮拜一，同班次飛機，我記住了，一定去接。」

放下話筒，老韓內心不由嘀咕：這余天寧人聰明，年紀也不大，怎麼只就這一兩年內，活脫脫變得和個鄰居八卦大媽模樣。余天寧確比老佟聰明，兩人一起來的學校，卻是老佟都畢業了，余天寧還不知要拖到哪年哪月。也不是她研究做得差，正好相反，做得實在出色，老闆（指導教授）捨不得放手。一年年，冠了她老闆和她大名的論文一篇一篇出，學位卻是愈發的遙不可及。也是湊巧，這回去了阿拉斯加，U.A.-Fairbank裡的placement office正好在辦輔助畢業生的謀職會，她去轉了圈，沒想到一間油公司就看上她那玩票式修了的兩門電腦課，當下給了offer letter──薪水還挺誘人的。余天寧想了兩天，決定放棄博士學位，就業賺錢，算是對老闆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小小報復。這事她倒行得淋漓爽快，很有點古書上公孫大娘的影子──自然學校也不急著回來了。

老韓想：這余大娘捨不下老公，省去了我今晚的接機奔波，下班後正好帶小荷去吃牛排。她來了這些日子，餐館裡一同去了沒有兩回；每日一日三頓，只見她忙上忙下，自己茶來張口，飯來伸手，不過洗洗碗碟，拿張紙巾虛張聲勢抹兩把飯桌。他這樣一路思來，忽然就又記起了小荷怎麼沒去上班；忙撥了電話回家，卻也沒人接。正在奇怪，系裡秘書進來要他外面聽電話。

站在這個灰髮藍眼，高頭大馬的老大娘桌前，電話裡自報姓名的是陳美慧：「韓建國，夏小荷回去了……」
聲音尖銳急促，失了她平常鈴鐺般清脆悅耳音調，看來是真急了：「走了還沒多久，你快去灰狗站把她追回來吧！」

中午老韓一出門，小荷就打好了行李，並將扯下來洗淨的床單枕頭套重又舖好。一早爐上燉的牛肉湯，這會兒火候也到了，紅豔豔的香氣撲鼻。小荷家的牛肉麵聞名遐邇，妙處就在這鍋湯頭上。老韓愛吃，老問她做法，材料和方法小荷說了不下三五次，他聽了個馬耳東風，總記不實，就只記了要用上兩枚熟透了的番茄。上年老韓過去看她，小荷要製一鍋過過他的饞癮，卻他來去匆匆的，不及做下。這次發心，連香料都帶來了，也因是手續繁複，一天天拖了下來──日子其實也是去得快，她轉眼都來了三個多禮拜！

「小哥，爐上牛肉湯燉好了，你下把乾麵條，就能湊合著吃一頓──泡飯也行。
記著要放冰箱，可以吃三兩天的。
我回去了，你自己保重。
小荷寫」
將字條放在書桌上，小荷開了大門，回頭又深深看了室裡一眼，心裡盤算來時要作的事都作全了，便放下了心，關上門，拖了行李箱，下樓路邊等電話叫的計程車。三點多些，夏陽燿得刺眼，她將原反戴著的棒球帽戴正，那時，一輛黃色的計程車街角處轉了出來，緩緩的，猶猶疑疑的，司機一定正找著路：她舉起了手招呼。

小荷坐車往灰狗站去的時候，陳美慧正忙著滿校園的找老韓，她英語結結巴巴的，虧了伯母幫忙，總算一路尋到了放射線治療系的系辦公室。
陳美慧說：「小荷畢業那天，學校裏就有人求婚，她和那人說，要出來幾天想想。剛才同我道別，說回去就結婚了，人生不過得得失失，她已全想了明白！ ……多好的夏小荷！她心裡的人實在是你，你要把她追回來噢！」

老韓怎會不清楚小荷心事，乍聽了這話還是心驚。老大娘面前，不好大聲的說國語，拉下了一向來的大喉嚨，他對著話筒悄悄的說：「我知道了，這就去追。謝謝你了。」

他昏沉沉的開車往車站去，心裡卻好似打翻了作料架，酸甜苦辣的全湧了上來。這些日子，小荷嘀嘀咕咕說了許多舊事：兩人後山坡上抓蚱蜢，芒草割了她腿上的好大一個口子；半騙半哄的使她的零錢租小店裡漫畫周刊看；還有一回搶她手裡的肉包，叫老韓母親拎了棒子背後頭追著打。這些陳年爛芝麻，記得的、不記得的，老韓全都推了個乾淨。

直到小荷說：「我總給你添麻煩，讓你受了許多委屈。」那天，她一定吃了多嘴藥，哩哩囉囉的不停，「那年雙十節晚上，是我硬要跟著你的，迷了路，卻讓你罰跪了大半夜。」
「……」
見老韓不吭氣，她追著問：「你一定覺得我煩……從小到現在都是！」
「你哪裡給我添麻煩來！我從來沒覺得。」老韓被逼不過，甕聲甕氣的說。

鎮上那年慶祝雙十節，夜裡辦了提燈遊行，學校裡派了高一班級代表。建中大哥正好讀高一，自在家中利用紅色玻璃紙、細竹枝紮了個雙十燈籠提去了參加。小建國好玩又好奇，慶祝儀式結束後，從司令台起，和小小荷兩人跟著遊行隊伍一路走，不知不覺就來了鎮子的另邊，周遭環境一片陌生，連街燈看去都黯淡些。小建國那年國小五年級，身旁小小荷更小了三兩歲，兩人都乏了，落在建中大哥的隊伍後面老遠，終究迷了路。

小小荷說：「小哥，我睏了，想睡。」都十點了，遊行的、看遊行的全散了，一街冷清。小建國也困，也想睡，卻強睜著眼，徒勞的努力辨識回家路。
小小荷又說：「小哥，我腳抬不起來，再走不動了。」蹲在街邊，賴著再不肯起身。
小建國說：「我背你！」卻哪揹的動，歪歪扭扭盡力走了兩步，仍只得放下，心裡慌張，卻知道抓緊了她的小手，一放也不敢放。幸虧還明白迷路找警察先生；大街對面，一棟兩層水泥建築，門口亮了紅燈，正就是個派出所。小建國牽了小小荷進去，坐長椅上，靠了牆，兩人頭并著頭，呼呼睡去了。

「你哪裡煩來！我從來沒覺得。」車裡，老韓自對自又說了遍，眼睛不由濕濕潤潤起來。
抹了抹眼角，他喃喃道：「……從來沒有……。」

靜悄悄的車站裡，哪有小荷的身影，車子早走了無影無蹤──不僅只小荷那班，今日去各處的車次都已開了出。站在空蕩蕩的大廳，老韓心裡有些傷感，有些若有所失，更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老韓終於明白，小荷不告而別，並非負氣而去；「是了，這一面真正不見也罷！」他心裡雖這麼想，卻出站來，大門口邊上，依稀覺得小荷戴了棒球帽，朗朗的坐在行李箱上對他盈盈笑。

正是：往事如煙，隨輕風而逝；
　　　前塵若夢，遺我心深處。

2011.06.18。近日眼疾愈劇，復又為dizziness, tinnitus, nausea, and migraine 所苦，拖沓此回甚久，終勉力于今日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