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Ｒ．

夜裡十點鐘，收費高速公路上，老韓和小荷聽完露天的史蒂芬佛斯特（Stephen Foster)音樂劇，一路開車往家裡趕。去年夏天，倆人未能觀成一齣星光下演出的莎士比亞秀，過了一年，今日倒底還是共同欣賞了一場民謠歌劇──只是福斯特撒出的一網瞌睡蟲雖較莎士比亞稀疏幾分，坐在人群中，老韓劇院內還是小小的打了一個盹。

車程還有一小時多，這會兒他精神反抖擻起來，和小荷南天北地瞎說：「唱的幾首歌裡，那曲最好聽？」
「老黑爵、肯塔基老家鄉，還有蘇珊娜都好；要說我最喜歡的嗎……？」小荷想一想，回說：「應該是Jeanie with the Light Brown Hair（珍妮有淡褐色的頭髮）呢！」
老韓說：「這首最悶了，又臭又長，聽得都要打瞌睡了！」
小荷暗笑，心想：你老兄哪是要打瞌睡？根本是實實在在的睡了；口裡卻說道：「說明單上介紹，這位珍妮是他摯愛的妻子，不過兩人的婚姻狀況時好時壞，起伏不定，並不圓滿。」
「喔！是這樣啊！」老韓心不在焉的順口應著。

老韓近來肯定吃錯了藥；日子恍恍惚惚過著，還有些心神不寧。

小荷來的次日，老韓傍晚下工，匆匆忙忙回家，走在樓中走廊上，某家某戶正在烤雞，香氣沖鼻入腦，令他不由不想起出國前電視上播著的廣告詞「一家烤肉三家香」。這棟單身宿舍大樓，曾經飄過一晚周彩鳳巧克力曲奇的甜香，不過那是天寶年間遺韻，思之令人低迴不已。隔了這久，今日香氣忽爾再起，真是稀奇古怪。

老韓推門進屋，濃郁的肉香撲面，方才明白原來聞得還是自家香氣，不禁咽了口口水，滿心歡喜。
聽見開門聲，小荷廚房裡轉了出來，說：「你回來真是時候呢！雞剛烤好了幾分鐘。」瞥眼見他手中空空，心中不由失望，面上卻一些沒有表示。
「你好大本事，這雞哪來的？」老韓全忘了答應她的玫瑰，倒還記得昨夜那頓晚餐，已掃空了冰箱裡的食材──不用說雞了，就是青蔥也沒一莖。
小荷將雞端上了桌，答道：「這雞是我飛賊夏十三盜來的！」。
老韓訕訕笑了兩聲，隨著小荷身後進了廚房，意要幫忙出力，卻小荷快手快腳，全無用武之地。

兩人坐下用飯，桌上一盆烤雞，一碟青蔬。小荷說，「你放心吃吧！我今日認識了個新朋友，她帶我市場買的雞。」
撕下隻雞腿，遞過老韓，又說：「嚐嚐看……滋味還可以嗎？」

原來老韓下午學校上工，小荷一人家中無事，穿了球鞋，戴上那頂棒球帽，出門下樓慢跑。太陽下半跑半走了兩圈下來，滿頭滿臉的汗，路邊公車亭子內椅上坐了歇息。右前面研究生宿舍裡一個東方女子正好過來搭車，兩人嗨嗨的互相打了招呼，發覺彼此來自台灣，不由扯起閒話。她倆年歲相若，都是活潑個性，愈說愈融洽，話過幾輪，感情即又熱了幾分。

小荷新交的這個朋友芳名陳美慧，植病系范家驤的妻子，其實也是初來。去年范家驤出國，隔個太平洋，同時先覺和陳萍，還有其他的留學生一樣，夫妻倆牛郎織女的望穿秋水一年，盼到暑假，總算來了美利堅依親。范家驤有個親伯父，幾年前辦了商業移民，落腳城裡開間烈酒鋪，生意可以，陳美慧每日過去幫忙顧店，這樣子也有一個禮拜了。

陳美慧，老韓知道，自問自答的說：「剛來不久的那個陳美慧？我見過她兩次，小巧玲瓏，挺秀氣的。」
小荷說：「我還找了個part-time job（半工）呢！明天就要上工。」

亭子裡兩人那時正說得興頭，公車來了，陳美慧拉著小荷上車，進到店裡，又磨磳店東將小荷也雇下了。她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英文又不流暢，小荷一旁作伴，好壯她膽子。伯母也想，小荷這裡作客，三兩個禮拜就要回去了的，留在鋪裡幾日，自己可以來去鬆動些，做點私事，順水人情便答應了。小荷這面，一人在家也是無趣，伯母做人大方親切，無可無不可的，說定了星期一到星期五每日下午四個小時。烈酒店旁就是間好大超市，小荷順帶買了雞、肉、蔬菜，問清了哪站下車，抱了一大紙袋的食物，自己一人坐車回來。

第二日，小荷果然和陳美慧一起搭了巴士酒鋪打工，兩人都沒汽車駕照，好在這線巴士便利，上下車幾步路就都到了地頭，真好似市政府公車處特別為她們開得專車。三點鐘小荷下班，回家整治好晚飯，專等老韓回來一同吃飯。今夏天氣反常陰涼，每晚飯畢，兩人就出屋來，校園裡閒走。只散步時，老韓逕領小荷往人少僻靜處行，擔心遇著熟人囉嗦，醫學院附近更是避了三舍也還不止，生怕就面對面撞上了程念慈。小荷不懂他心中這多心事，傻傻只跟著走。

漸漸的，這日子兩人過得就同少年夫妻一般了。

須臾過了十來天，紙包不住火，倆人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同學會本是個大八卦場，留學生活單調沉悶，難得鮮聞趣事，茶餘飯後都愛拿來閒說。外面傳得沸沸揚揚，唯有程念慈每日獨來獨往，竟然一點不知。

一日上午，程念慈人行道上過來，遠遠見老韓領了個眼生女生，正要進路邊車裡，禁不住走快了腳步，仔細的瞧了兩眼，待發覺兩人舉止甚是熟稔，不同一般平常，臉色不由黯淡下來。這邊老韓車門旁招呼小荷坐好，忽然覺得背後有人看他，轉過身來，恰好和程念慈打了個照面。兩人眼神一合即分，無來由的老韓慌了手腳，總算他反應快捷，轉念間決定等她走到眼前，大方將兩個女人互相介紹一番。程念慈卻踩了草地，斜路岔過，快快走遠了。

老韓心情起伏，頭腦混亂，不分東南西北，將車子胡亂開出了老遠。這車轉眼駛出市區，過了十數間農舍，前面漸漸荒涼，來到一處墳場。秋日時，這墳場裡的落葉樹木妝扮出紅黃橙褐顏色，整山坡美麗的如詩如畫，偶爾老韓前曾來過一回，今日無心經過，卻是來早了三兩個月。老韓悶頭往前再開，景色陌生，放眼去已是這三兩年從來不曾到過的新世界了。車子又翻過幾個小山坡，前方山腳下豁然出現一大片的向日葵田，那無數的碩大花朵正燒得天際金黃燦爛……。

車裡小荷禁不住驚嘆一聲，感動的說不出話來。好大一晌，方說：「小哥，謝謝你帶我看了這樣壯麗的景緻。」
老韓心裡原怨小荷，之前不知說了多少遍，兩人作伴上新英格蘭遊玩，避開這是非之地十天一禮拜，卻總是不應允，每日搭公車上班下班，買菜作飯，忙得甚是自得其樂。這時看她如此歡喜，老韓又是難過，又是慚愧，氣竟消了，打起精神和小荷觀了一會。

然而他這心緒確是一日日愈發紛雜不安了。

公路上靜悄悄的，只有老韓那烏龜車勇猛前衝。它氣冷式的引擎，聲音原本就大，這會兒轟轟的更是響了幾分。對面路上偶爾急駛來一輛車，兩條燈柱劃開了漆黑大地，車過後，一切又回歸了黑裡。

空氣裡有臭鼬鼠的味道。

小荷癡癡望著前頭車燈照出的那塊亮方，不自禁的低吟起英格蘭民謠《綠袖子（greensleeves）》。
我思斷腸，伊人不臧。（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棄我遠去，抑鬱難當。（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我心相屬，日久月長。（I have loved you all so long；）
與卿相依，地老天荒。（Delighting in your company。）（註一）
……

小荷唱完一段，問：「知道這首歌嗎？」
老韓只覺曲調熟悉，音節憂傷，不知哪年哪月曾經聽過，卻是曲名詞意毫無概念，「紅河谷？德州的黃玫瑰？」他胡亂的答：
小荷嘆口氣，輕得只有自心聽見，暗自忖道：「來了快一個月，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註一：中文歌詞摘自童麗唱《綠袖子》

正是：珍妮棕髮披肩；
　　　小荷綠袖低唱。

2011.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