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Q．

老韓下工回家，進門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鈴鈴鈴鈴的電話聲就響個不停。

上午和台北家裏通完電話，老韓爐上煮滾了水，沖開了隔夜的冷飯，櫃子裡翻出來個辣榨菜罐頭，將早中餐作一頓草草吃完，騎上破腳踏車，照常上放射線醫療系打工去了。系裡預算跟著學期走，八月底年度結束，暑假裡因而仍有工作；至於下年度預算排進了沒有，咖啡博士不能保證。老韓卻也不想那樣遠，心裡也不著急，一年來省吃節用，銀行存了些錢，這最後一學期還能維持過來。

他跌跌撞撞一把拿起電話，不能置信的，話筒裡傳來的竟然就是小荷的聲音，笑嘻嘻的，她說：「小哥，是我啦！」
半天前才惦念著她，雲裡霧裡的還無蹤無跡，這會兒驟然聽到她的聲音，老韓覺得有點兒不真，恍惚間一下說不出話來。
「你快來接我啦！我站這兒，給你打了不下一個鐘頭的電話了。」
小荷見他一頭沒吭氣，急著又說，「換了的銅板都快用完了；再找不著你，我就要叫計程車上你那兒去了。」
老韓聽得一頭霧水，問：「你在哪兒啊？」
「你們downtown的灰狗站啦！」
這下老韓可真嚇了跳，忙道：「你乖乖待在原地，別亂跑，我這就過來接你。」放下電話前，總算還記得說，「十五分鐘內我一定到。」

greyhound bus depot（灰狗站）在舊城區裡，周圍全是老舊的建築，車站據了棟老式紅磚大樓，正面側面牆上爬滿了長春藤，一過中午，太陽西去，就顯出了鬱綠陰涼氣象。正是六點鐘左右，爬在高處的長春藤讓遲來的晚風挑逗得微微擺動，風還順手捎來了迷迭香的奇異香味。車站大門口，小荷坐在那裡，就坐在風中、草香裡、及牆邊的她那個豎立著的暗青色行李箱上。

她著了淡青色上衣，印花布長裙子，頭上卻戴了頂格格不入的棒球帽，見老韓過來，即站起身來說：「幫我看看，半天車坐下來，臉曬黑了沒？」
老韓仔細看了她兩眼，一年不見，倒覺得皮膚白皙了許多，心想，這些日子來，黃毛丫頭也懂得了美容保養；口中卻忙安慰著：「沒黑！沒黑，倒是曬紅了呢！」一把抓過了她那行李箱，就往停車處走。

初夏的六月，停的烏龜車旁，幾叢迷迭香細細如米粒的花朵將方圓幾步地方塗得一片暗紫。小荷順手折了枝帶進車裡，原以為要用些力氣，哪知輕易摘了下來，既然這迷迭香容易攀折，她一不做二不休，又多折了兩枝，那草的濃郁鮮腥味就瀰漫在了車內。
「頂好的烤雞香料。」坐妥了，小荷聞著那摘來的花草，說。　

車轟轟的走，來時一路上的疑問，這時到底忍不住了，老韓說：「要來也不先打個電話……還幸好我沒出遠門，不然不就要撲個空。」
「怕你不歡迎我來呢！」
「怎麼會呢？你看你這不白等了老半天。」
老韓說得比唱得好聽，小荷如果真打了電話，一定阻著她過來。他怕麻煩，安排她住的地方，就頭一個要傷腦筋。

小荷早來兩天就好了，昨天余天寧才去了阿拉斯加千里尋夫，房子空著，可哪兒去拿鑰匙。女生裡，只和程念慈和范姜熟，想想卻都開不了口。一想到程念慈身上，不由又多生了另番心思，無來由的心裡煩躁起來，自己也說不清爽。他念頭七轉八轉的，最後決定將屋子留給小荷用，自己上于文溥那兒打地鋪去。老韓來時路上，邊開車，邊就這麼拍了板。

老韓生活簡單，家裡也還整潔，就是廚房髒亂些。進了屋裡，他忙拿了拖把拖地。小荷室內東張西望，找了個玻璃杯，水龍頭下洗淨了，盛了半杯水，將那三枝迷迭香插好，退後兩步，望了幾眼，說：「中間有朵紅玫瑰，會好看些。」
「哪明兒我買朵回來。」在廚房拖地的老韓倒耳尖，甕聲甕氣的回答著。
小荷聽了，眼裡發光，笑嘻嘻的沒說話。
老韓拖好地，又將床單毯子枕頭套一股腦兒卸了下來，都搬樓下洗衣房洗滌。

兩人都餓了，小荷卻不想外吃，說：「坐一下午車，今日累得不想出門。」
夏小荷來時，巴士車中間走道上，有人丟了個空汽水鋁罐，車子上坡下坡，罐子車前車後滾，吭啷吭啷的響，坐車後座的幾個黑人乘客，笑呵呵看著，排遣旅途時光。
「吵呢！司機卻管也不管，窗簾又擋不住陽光，要想午睡一會，也沒個法子。」小荷唧唧呱呱的抱怨，「兩三小時的車程，灰狗真有本事，走了一下午。」　

「我可沒現成東西招待你……你吃茶泡飯嗎？」
暑假學校不辦伙食，老韓連吃了快十天的自製三明治。他那韓式火腿三明治，不塗美奶滋，不用生菜番茄片，兩片白麵包，一塊即食午餐肉，最多夾片起士薄片。雖然火腿、火雞肉、roast beef（燻牛肉）換著，美國起士和瑞士起士輪著用，也吃得倒了胃口，見麵包就噁心地步。偶然前數日，他吃了碗泡飯，覺得口感清爽，這些日子來，又一成不變的吃了好幾天。

「家裡只有冷飯，不過倒有好的凍頂烏龍茶。」老韓無計可施，只得推銷他的滾水泡飯，「吃碗茶泡飯，兩腋生風，餓肚皮也管著了，俗事雅事一碗解決，多妙。」
他說得天花亂墜，小荷聽得只直笑。從小她就知道韓家愛吃泡飯。她父親曾和她說過：他們浙江人愛這滋味，新煮的白飯不馬上吃，偏用個篾竹籃子盛著，房樑上高高懸三五日，等都風乾的硬梆梆了，方一片片拿來作泡飯吃。還有回小荷親見韓媽媽用茶水泡飯，嘴上不說，心裡奇怪，後來在日本料理店見識了茶漬泡飯，方才明白，原來這還是挺流行時髦吃法。八成又讓日本人偷學了去，發揚光大。

小荷見老韓從冰箱裡翻出了幾枚雞蛋，兩個番茄，打起精神，過去幫手。兩人洗洗切切，一會做了一味番茄炒蛋，一味青椒雞片。說是吃茶泡飯，老韓倒底還是淘米煮了新飯；怕小荷吃不慣硬長米（long grain），煮飯時電內鍋多放了半碗水。菜上了桌，兩人對坐，相視一笑，正要舉箸，小荷忽然想到一事，起身行李箱裡另掏了包肉鬆桌上打開，方才重又坐下，端碗吃飯。其時早已過了晚上八點。

飯過一巡，老韓小心翼翼的問：「你這回多住幾天；我和咖啡博士請幾天假，一起上紐約玩去。」說得貼心，其實想探她這回要來幾日。
小荷明白他的心意，故亂以他語，笑說：「今日晚了，明天我做隻迷迭香烤雞，讓你見識見識夏小荷的手藝。」

兩人飯畢，卻不離席，坐著又聊了半天。半因是興奮，小荷倒底倦了，說：「我睏，沖個澡，要去睡了。」
老韓方才想起床單都還在樓下烘衣機裡，急急取來鋪好，小荷正好沖澡出來，已換上了棉質睡衣褲。
老韓拿了睡袋，說：「你好好安睡，我上同學處睏去，明見。」開門要走。
小荷一把拉住：「我這回要住十天半月的，這長時間，別去麻煩旁人了。」
老韓聽了，臉色驚得變了一變，止了腳步，趕緊掩飾著半開玩笑說：「這樣好嗎？不怕我佔你便宜？」
「就怕你不碰我呢！碰了我，你就上當了……」小荷半開玩笑的回。

老韓這人懶，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妥，卻這念頭一閃而過，再不肯深究。訕訕的，他也去沖了澡，打開睡袋，一頭正要鑽進去，躺床上的小荷又說：「你上來，別打地鋪了，這床也還算大，兩個人擠擠過得去。」
她側了個身，面向內壁，將空間留了出來；又幽幽說：「那時，辦家家酒，你做爸爸，我小，總當不了媽媽；這回，你讓我也做一回，圓了多年心願。」
老韓聽了鼻酸，忍不住上床，躺她身背後，在她耳邊低聲喃喃喊道：「好小荷！好小荷！是我不好，辜負了你！」
摟緊了的小荷，有股暗香從她身上過來，不禁老韓兩手就不安穩的向她睡衣裡胸前兩團肉探去。她身體陡然一緊，全身僵硬，然而隨即放鬆了四肢，等待著接下來的狀況。卻好半晌，再也沒有了動靜，究竟老韓還是靜悄悄爬下床來，睡進了自己的睡袋裡。

小荷聽得他下了床，不由眼裡落下兩滴淚，然而室裡暗黝黝的，她又面向著壁，老韓一點也不知道。

正是：

折枝迷迭香，焗一皿冷凍雞；
煮壺清茶湯，冲幾碗隔夜飯。

2011.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