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Ｕ．

程念慈最近有些心神不寧，前兩日家中將鍋雞燒乾了水，今日才吃完了那盆半焦不焦的棒棒雞絲，方才又叫養了兩年的蚊子，手腕處叮了六七口。坐在實驗桌前，她有些懊惱，為著從沒出過差錯的事，竟然也出了錯！怨可也是白怨，雖叫自己將餵蚊子的那隻白老鼠從蚊子籠裡取出來時，胡思亂想的白日作夢。

「你真格在養蚊子？」老韓有點不敢相信耳邊聽著了的，那天，大驚小怪的問，「我只聽說養白老鼠作研究的……蚊子還要養嗎？到處都是。」
老韓這話有些顢頇，村夫愚婦似的，哪像個讀了幾年科學的研究所學生。
「這蚊子是有名目的，1930年代起，美國學術界就開始了觀察研究。幾十年下來，它DNA什麼的都清楚了……」程念慈原要說得深入點的，望了老韓一眼，換了心意，却說，「科學不就是小心的根據已知堅實基礎，去推敲大膽假設的未知世界嗎？」

「不會是從台灣來的蚊子吧？」老韓被逗起了興趣。
「聽過Aedes aegypti蚊嗎？」
「啊……！」老韓張大了嘴，活脫脫的鴨子聽雷。
明白話又說遠了，程念慈忙改口說：「台灣也有，不過這暱稱Whirlpool的蚊子，最初是從西非採集來的──現在各大學裡的實驗室普遍的養著，大家還互通有無呢！」
「你餵蚊子吃什麼呢？」老韓好奇的問──果然盡都是些上不了檯盤的蠢問題。
「平常是suger water（糖水），母蚊子懷孕了，還得餵血。」
老韓是記得有「母蚊子才叮人」的這麼一回事，却不知原來還有那麼一周折，非得懷孕了的才會咬你一口。他想得入了神，微張了嘴，露出點獃相。

怪只怪自己大意，一心以為蚊子吃飽了老鼠血，伸手進籠裡時，恰正又想到了老韓彼時那副呆傻模樣，禁不住笑了一笑──這笑是如此如此的細微，設有他人在旁是絲毫覺查不出的。也就是那時，她右腕上一痛，趕緊縮手，却是遲了，蚊子早叮上六七口；她不由暗說了聲糟糕。

實驗桌下頭抽屜裡，她翻出一瓶綠油精，還是當年出國時隨身攜用的舊貨，這兩三年來，已用了大半。不顧有效無效，她瓶底朝天的狠倒了十幾滴，拿左手在叮處亂抹，方覺著了安適。室內有點黑，她抬頭看牆上掛鐘，不過下午四點多些，原來趁她一團亂時，窗外變了天，不知哪裡來的烏雲將天空塗得墨黑。又過一會，淅瀝淅瀝下起雨來，這雨轉眼就大了，傾盆似的；遠處隱隱約約有雷聲。

「他那樣子的個性，小跟班似的，那晚跟了半天……」愣愣的看了會兒落雨，她心裡不由怨起了自己當初架子擺得太高，面子一下放不下來，「也虧他的了。」
閃電在遠處一亮，矯龍乍現一樣，她心不在焉望著，愈思愈惱，改怨為恨，竟遷怒起心中的那個人來：「這個獃子，多走兩步，到了家門前，硬擠進屋來，怎會趕你出去……女孩子家的心思，一點不知道，這人還真不是普通的笨……豬八戒肯定讓他給氣死了的！」
一個悶雷驚天動地的響起，將她嚇了一跳。
「這雷一定落在附近不遠處……」她想，「只是那獃子，這會兒在哪兒呢？」

老韓坐在駕駛邊上的副座，開車的是傑夫（Jeff），駛著租來的u-haul卡車，滿街的在尋一個幫手。天色灰暗，似乎要落雨，亮鏜鏜的太陽，一會兒前，還耀武揚威的，現在不知去了哪裡？

傑夫是老韓在森林系的舊日同學，自從換了麥卡錫博士（Dr.McCarthy）作指導教授，一年來，安安穩穩的倒是沒有出差錯，功課進步了沒有，卻沒人知道──在麥卡錫博士指導下，也沒人指望可以研究出什麼大不了的成果。不過師生倆人相處融洽，傑夫不時又施些小殷勤，麥卡錫博士對這個唯一的關門弟子，倒也喜歡。

麥卡錫博士明年要退休了，在市裡僻靜處買了間新屋，環境清幽，有山有湖，邊上好大一座林子，當做養老之處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老美不看黃道吉日，過戶手續辦完的那個星期日，迫不及待的就喬遷大喜。他活脫脫一個penny pitcher，不是大氣的人。搬家公司倒也雇了，只是為了省錢，只讓搬些大宗家具：床鋪、衣櫃、飯桌、鋼琴、冰箱等等。那零散小物件和妻子女兒早裝好了紙箱，要自家動手搬運。傑夫知道了，可不正是獻殷勤時候。他哪明白這些年下來，麥卡錫博士家中雜物可是不得了的多。不說那些書籍雜誌，就是餐具一個項目，也是十幾個箱子。生活過得去的老美都講究，大學教授雖說是個蹩腳的，也算上等人家。碟子、盤子、咖啡杯、早餐穀粒碗（cereal bowl），一組一組，平常用的不說，聖誕節有聖誕節的，釉印了紅紅綠綠的聖誕節花式；復活節、感恩節又各得備一套；他是愛爾蘭後裔，不可免俗，聖派翠克節也得有一套。加上配著的餐巾和桌巾，真是洋洋灑灑。箱子堆得一間起居室滿坑滿谷，傑夫大早進門，瞧得心裡一緊。他硬了頭皮，打起精神，搬了兩趟，去了卻沒有十分之一二，估計這種進度，日落前決定不能完工，腦筋就動上了找旁人助拳的念頭，將倒霉的老韓給拉上了。

兩人搬了兩趟，屋裡箱子還剩一半，下午已過了三點。傑夫身高雖達六呎二吋，可是體格不夠魁梧，這一天下來，汗流浹背，有點力不從心。老韓更是不濟，滿面油光，臉泛青白，骨軟筋麻，累得坐在車上半句話說不出來，心上只是後悔答應了這趟差事。

雖說以前和傑夫混得熟，轉出森林系後，就少了來往，這一年多，不過打了幾回籃球，偶爾路上見了寒暄兩句，交情到底再不同以往。昨晚又貪看小說，直到深夜才睡的覺。也都怪這小說好看，放不下手，是昨天意外在圖書館頂樓尋著了的。真沒想到，學校裡並無東方語文學系，竟收藏了幾本中文書：四大才子、劉勰的《文心雕龍》、許慎的《說文解字》，還有套全唐詩。書收藏的七零八落，毫無頭緒，塞在書架一個角落，看來一向來也沒招人青睞借過。《文心雕龍》和《說文解字》對他來說，高了個層次；《紅樓夢》和《三國演義》他是讀不下的；《水滸傳》早讀熟了，失了新奇；原想將《西遊記》借了隨意翻翻看看，哪知邊旁還放了部馮夢龍的《三言兩拍》，這套書他從未看過，這些日來雖說愁容滿面，見了不禁也起了幾分歡喜心。忙忙下樓借了。

兩年多來他還沒讀過本中文書，這書攜回家後，草草吃了晚飯，迫不及待的逕開讀到深夜三點，兩眼發花方才放下睡覺。今早雖起得晏，倒底昨夜傷了神，中午傑夫來邀，腦袋昏昏糊糊，心裡則是滿心不願，卻得面皮薄開不了口，說不出個「no（不）」來。坐在車上他生自己的悶氣，又想起傑夫剛才碰了的那兩個軟釘子，不由不暗罵自己無用，為什麼就沒有阿里和卡爾（Carl）的那樣本事！

阿里是那個精得似猴的馬來西亞公費博士生，名字老韓原早忘了，去他家路上，傑夫說起了才又記上。兩人敲門進他房裡，傑夫說話時，只見他兩眼滴滴溜溜的轉，眼光開開闔闔，閃閃爍爍，活似老韓辦公室裡的那台舊PDP-8電腦正在跑程式，嗶嗶剝剝的，外箱儀表上的那幾串紅綠黃小燈號亮亮暗暗的忙。阿里聽了傑夫絮絮叨叨說了半晌，等他一停，果然委婉的就說：［下午有事，真是無法捉空幫忙。」臨出門前，假心假意的還又添了句：「下次你早一天說，一定沒問題。」

卡爾和傑夫同期進得研究所，一年前拿到了碩士學位，留在系裡做研究助理（research associate），他父母二戰後從波蘭移民來美，身材中等，唇上留兩撇小鬍子。兩人進門時，正在和麵做批薩的麵皮，滿手的稀麵泥，忙中還不忘偷覷一眼電視裡播著的高爾夫球比賽節目。心不在焉聽完，他直截了當的就說：「抱歉，我正忙著呢！」
傑夫灰頭土臉出來，一臉狼狽，抬眼愣愣的看了半晌正在變著的天色，方有氣無力說：「找比利（Billy）去。」比利也不是學生，是他校外打工時認識的朋友，住在城裡另邊的公寓裡。

雨悉悉索索果然落了起來，一下就不可收拾，天上銀蛇亂闖，雷一個接一個劈。老韓心想：這風雨雲雷四部，還有電娘子正在天上執行公務呢！他微開點窗，雨老實不客氣的嘩嘩掃了自己一身，慌忙下他又搖成了一條細縫。天烏漆般的黑，傑夫關小了冷氣，開了車前燈。同他一樣的慌慌張張，雨刷抹著窗前水，卻總抹不乾淨。邊開車，傑夫他口中邊喃喃自語，老韓也聽不明白正說了些什麼。閃電這時又來，一聲悶雷隨即跟著，將前方不遠一棵行道樹劈成兩半，樹潑喇喇往下頹倒，發出驚天的大響。老韓看得瞠目結舌。傑夫也只會說：「Did you see it? Did you see it?（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雷雨聲中，比利的公寓好不容易到了。它是棟四合院的格局，原是間汽車旅館，幾年前才改裝成公寓按月租人。東西南北各一排兩層樓房，列成了個整齊的四方形，內裡一圈貼著樓房的是停車位和車道，再來鋪著的是草坪，一方方進來，中間空處留一個方形游泳池。朝西那排公寓對著大街，進出口就設在正中間，樓上還有間客房，出租住人。除了高樓大廈，小城裡建物都是木造的結構，外頭貼了紅磚或者石頭片，純只為美觀好看，對結構沒有大用。這公寓外觀用的就是一色紅磚，透著典雅味道。

滂沱大雨下，神疲力倦的傑夫，將車往門洞裡直衝，就那時候，只聽碰的一響──聲音倒也不大──老韓身軀不由自主的陡然向前一衝，額頭撞在了面前車玻璃上，玻璃無聲的裂了幾條縫，車外，幾塊碎磚往下落，砸在卡車引擎蓋上，鼕鼕鼕鼕的就同敲了面破鼓。莫名其妙的傑夫，這時才明白：這卡車的載貨艙，超過了公寓門洞的限制高度。

老韓眼睛發霧，鮮血活似幾條紅蚯蚓，正從額頭往下爬，他舔了舔嘴唇，嚐出了血的甜腥味。風從開了條細縫的窗子往裡吹，攜帶了雨絲，他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