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Ｖ．

救護車很快來了，隨車救護人員作了簡易的止血手續，讓老韓套上了頸箍，方抬上了車。車子嗚依嗚依的往大學附屬醫院駛去，一路車內救護人員反反覆覆來回的問：
「今天幾月幾號？星期幾？」
「你的名字，生日。」
「住哪裡？電話號碼？」
「……」
一邊記下了資料，一邊也是怕老韓突然失去了意識。

好一陣子，車裡才安靜下來，老韓想到等救護車時，傑夫著急的不停問：「堅果，你買學生醫藥保險了嗎？」等他回答了「是」，方才鬆了口氣。又想到這回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闖了大禍，麥卡錫博士答應他論文過關的支票，不知還會不會兌現？不禁暗嘆了口氣，心中只有同情，一點也不怨他。

急診室裡，醫護人員問他要電話，通知家屬朋友。他困難的從褲子口袋中拿出皮夾，內裡翻找出張小字條，上記了許多同學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龐信良、林清順、李全勝、韓台生、何瓊枝、老佟、雲天成、……，都走了，像天上的流雲一樣，偶然因緣聚在一起，轉眼就又散了。他好想見程念慈──特別這個時候──卻不敢碰這個釘子，于文溥是唯一可靠的，卻不得保證一定找得到他。喔！昨日余天寧剛回來，他慶幸他還有這個最後的保險。將電話給那醫護人員時，于文溥的也順帶說了，誰知道呢？說不定就找著了。

老韓作起了夢，夢中余天寧和余文溥坐他床邊說話。
余文溥說︰「中醫是形而上之學，今天韓建國的傷。它幫不上忙，還非得要這形而下的西方醫學在他額頭縫衣服釦子一樣的縫上幾針不可。」
他夢中不由好笑，想：于文溥這人其實不錯，就是老夫子些，連夢裡也滿口酸話。
矇矇矓矓他又昏沉睡了過去，夢就換了一個，這回瘦伶伶的程念慈，安安靜靜一人坐在床旁。
夢中，他是那樣的高興：「你終於肯見我了……」咿咿唔唔的，他說；坐著的程念慈聽到了的卻是他斷斷續續呻吟般囈語。她站起身來，往他臉上望，一張疲倦的秀氣小臉，就在他的鼻尖前。清楚的他能看見她面上的細微汗毛，覺出了她微微鼻息──從來兩人沒有過的這樣近。他凝了凝神，睜大眼睛，自己和自己說：「這應該不是夢……」
這果然不是夢，就是先前余天寧和于文溥的「形而上討論」也不是夢。他們見他睡得熟，兩人坐了會兒，就都去了。余天寧回家前，還拐上了醫學院大樓，找到了在實驗室裡的程念慈。

「小荷她是我妹妹，從小就是，雖然不姓韓……」清醒了的老韓急急的就要為自己辯白。
「她馬上要結婚了，特意過來看我……」迫不及待的他還要再解釋，程念慈卻搶著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別說話了，都不知自己傷得有多重！」
「我沒用，這麼簡單的事都沒法和妳說清楚……」一肚子的冤屈，好不容易得了宣洩口，他不肯罷休，繼續的說。
「你哪裡有？全是我自以為是，沒和你交通。」
「我濫好人一個……將來肯定沒什麼出息。」他雖覺得冤枉，卻小心翼翼的將罪都攬在自身上。
「這個嗎！我早清楚了……」她停頓了下，決定放開了說，有點不計後果的味道，「你糊塗、固執，但我不在乎……我只見著你的心好。」
老韓又委曲又高興，還有點雲開日出後的鬆懈，眼角就滾下了幾滴淚珠。他想；我近來怎麼了，老是掉眼淚，活像個娘們似的。趕緊要偏開了頭，卻頸箍礙手礙腳的，讓程念慈仍是見著了，心裡不禁也有些酸酸楚楚。

「心好只是自己吃虧……」他喃喃的道，聲如此的幽，身旁的程念慈也沒聽清，問：「啊？」
「你看我這傻樣子。」他提高了音調，改了話題。
「醫生說，Ｘ光片正常，怕腦震盪，今晚觀察一夜，明天一早應該可以出院……你那線縫處，好了後，可能留下疤來，好在傷得高，頭髮留長點，就遮住了。」

她回頭椅上拿起了擱在那裏的自己書包，說：「今日真累壞了，我得先回家去，明日再來看你。」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一件事，「我那小車沒油了，明天出院幫我加喔！」
兩人熟了後，老韓就多了樁幫程念慈車子加油的差事。冷戰了這幾天，她那油箱真用到底了。
「還有今天車子引擎蓋裡發出好大的雜音，開來心驚膽戰的呢！」
老韓聽了就有些急，忙說：「你千萬別開了，聽來像似water pump（水幫浦）要報廢了。」

傍晚起來的雷雨，這時早已歇了，却是伴它來的風兒不肯罷休，將天上的雲群往山那方趕得飛快，鉤子似的那彎新月，便一忽兒隱，一忽兒的現。又再過了會兒，天際竟蕩蕩的，一無雜物，黝黑泛藍的穹蒼，就只見月亮在那裡發著微光，平平靜靜的，安安適適的，這人世上發生了的悲喜哀樂──明擺著那樣子的可惡態度──它可是一點不在意的。

躺在觀察房的病床上，韓建國也放下心，不知不覺睏了去。他睡得真熟，平平靜靜的，安安適適的，那麼多日子來，他終得了一夜的好眠。

空中的水氣這時散盡了，小城裡的夏蟲便開始吱吱竊竊叫，今夜聽去似乎特別的響喨。

正是：
　　　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
　　　雨歇了，滿城蟲聲心安靜。

2011.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