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K.
這年的中秋節,落在西洋暦九月底某某日。雖說已入秋了,白日裡小城依然悶熱,正是所謂的Indian Summer(秋老虎)氣候。(註1)
中秋日的那個周末中午,同學會的烤肉活動在離學校十多哩的一個湖畔舉行。每人繳幾塊錢,同學會準備了麵包、汽水、沙拉;公園裡有現成的烤肉架,幾個男同學烤著超市買的熱狗和一位熱心女同學一早醃好了作料的雞腿。
天氣雖熱,秋色卻悄悄來了,不惹人注意的讓湖邊樹上起了隱隱約約的變化。有人帶著釣竿,湖邊釣起了魚。于文溥今日沒來,老韓找他不著──他不好嬉遊,多半呆在系研究室,要不就是數學圖書館裡,總要深更半夜方才回家。老韓和李全勝排在隊伍裡,兩人各拿了一紙盤的食物,又各一鋁罐汽水,見雲天成在那方一桌高談闊論,擠坐了進去。
天氣雖熱,秋色卻悄悄來了,不惹人注意的讓湖邊樹上起了隱隱約約的變化。有人帶著釣竿,湖邊釣起了魚。老韓和李全勝排在隊伍裡──于文溥今日沒來,找他不著。他不好嬉遊,多半呆在系研究室,要不就是數學圖書館裡,總要深更半夜方才回家──兩人各拿了一紙盤的食物,又各一鋁罐汽水,見雲天成在那方一桌高談闊論,擠坐了進去。
那桌先已坐了六七人,兩人硬一屁股坐下,眾人都埋怨,老韓也不理會,抓起雞腿,先啃了口,聽雲天成那裡瞎說。
「湖裡的這些魚:Bass(鱸魚)、Crappie(小翻車魚)還有Bluegill(大翻車魚)什麼的,我不吃……」眾人這時忙著挪移杯盤食物,桌面上一陣亂。
雲天成等眾人重又安靜了,說:「我只吃trout(鱒魚)和 salmon (鮭魚);鱈魚(sea bass)太油,偶爾吃上一回。」
他吹牛:不吃鱈魚,其實不是油,那樣的價錢,拿獎學金的他怎吃得起;就是鱒魚和鮭魚,他總共也沒吃過兩回。
「菜鍋裡倒點油,放片薄薑──全魚的話,去了頭尾,對剖成一片──細火慢煎。」他這做魚法,不過是典型日式的鹽烤乾煎;說得活龍活現,倒似他家獨創了的,「這魚不要任何做料,裝盤時灑幾滴醬油。喝!這滋味可好了。」
一只黃蜂(yellow jack)在他餐盤上嗡嗡飛,他脫了戴著的棒球帽子小心翼翼的揮;大家都停了吃食,看他趕蜂。
那蜂子趕去又來好幾回,方死心飛遠了。雲天成戴回帽子,繼續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魚在鍋裡,不可亂動,等焦黃了,才能翻面,不然皮開肉綻,散做一團──那不是煎魚,是製作魚鬆。」
眾人來到這鄉下地方,難得機會吃魚;偶爾機會裡,裹了蛋糊的炸魚排,沾上tartar sauce(塔塔醬:食炸魚排用的白色沾醬),胡亂吃上兩片,因而聽了非常嚮往。
「聽說黃魚最容易碎,乾煎上有些難度。」
有人捧場,幫他打上邊鼓,雲天成愈說愈帶勁:「小黃魚要沾粉炸,大條的必得做糖醋魚;這乾煎法韓國人愛用,不過依我的意見,鯖魚可以乾煎,黃魚還是糖醋的好。」
隔壁一桌,坐了四人,內裡一人侃侃而談,老韓轉頭望去,正是唸農經的成大器:「世上有一千五百萬職業漁民(註2)──約台灣四分三的人口──正日以繼夜的輪班撈魚,大海雖大,魚場雖豐,這樣下去,你想,能再捕撈幾年?」
公園裡的這種餐桌,都是原木原色粗略製成,一張三件,桌子外,另有兩張長條凳以鐵條連在桌左右邊,一凳可坐三四人。
老韓桌下踢了坐桌對面的李全勝一腳,以目示意,兩人連盤帶食物,一並端過成大器這桌來;原桌的人即立覺輕鬆,都說:「原就不該擠進來插花,這個韓建國真是胡搞。」眾人忙著挪移杯盤食物,桌面上又一陣亂。
湖邊這時一陣歡呼聲,有人釣上了魚。
老韓這人奇怪,是天下第一行為矛盾之人。他見了炸魚煎魚,禁不住口欲,就要吃上幾塊,卻不嚐魚卵和似丁香魚般的細小魚類,吃了他覺罪過。正常的消閒活動「釣魚」,積極反對,因為活生生的魚掛在鉤上,他也認為殘忍。垂釣者最好都學姜太公,拿著沒有釣鉤的魚桿臨淵羨魚。
成大器一段話,聽得他熱血沸騰,正好似說中了他的癢處,忍不住開口就說:「老美將釣魚認作運動(sports),漁人穿了長筒雨鞋,站在山中溪水淺處,手中握根魚竿,將魚線、魚鉤、鉛錘,合著streamer(人工魚餌),咻咻咻咻的一回回往前拋,這樣釣起來的魚,卻看看就又放了──真是荒天下之大謬,只可憐了那些活生生的魚,莫名其妙的做了玩具。」
「呵!呵!這是西方成人版的夜市撈金魚。」坐成大器邊上,農機系的叢志遠說。
老韓這話接得奇里古怪,再次又患了跳脫式的語無倫次毛病,成大器望他一眼,正要說話,植病的范家驤倒先開了口:「釣魚還好,被釣上的魚只是吃了點苦頭,這命總算保住了……」這桌都是農學院的,還有一個是石仲英。除了叢志遠新來外,其他的老韓都熟,石仲英還是他森林系的老同學。
范家驤繼續說道:「前些日子,電視運動台,介紹獵野鴨的節目。一對父子,攜了幾隻狗,掩藏在沼澤地,野鴨一飛出水草蘆葦,上了青天,他倆舉了長筒連發獵槍,開槍就是一陣掃射:見一隻射一隻,見一雙射一雙,見一群射一群,彈無虛發,真正神槍手。電視畫面上,野鴨倒栽蔥的一隻隻往下落,狗汪汪的叫。……唉!遇上了這對喪門星,野鴨們實在倒霉。」
「還有更生氣的呢!」范家驤喝了口汽水說,「那父親挺驕傲兒子的表現,和訪問的記者說,從小帶出來獵鴨,現在可是青出於藍了──四十多歲的父親和二十多歲的兒子,最後和記者笑嘻嘻的作了結論:這事有趣,下個季節還得再來。」
叢志遠說:「大家還記得孫叔敖殺兩頭蛇的故事吧?」
老韓當然記得,是小學國文裏的一課。故事主旨是要小朋友「仁民」,可是卻忘了教他們「愛物」。
一直沒說話的石仲英開了口:「被你這麼一提,才發覺教育部的委員們真是選錯了題目。不過那是多年前的教材,這會兒該是換下了。」
成大器原要說說捕鯨之事,讓老韓一攪和,桌上話題叉了老遠,從魚、鴨都說到了兩頭蛇,只得作罷。
老韓卻想,蛇真可憐,與人無怨無仇的,匍匐著身體在地上游走,人見了卻不分青紅皂白的一陣亂砍亂殺,肝腦塗地的作了冤屈之鬼。他還記得某年夏季,颱風將來未來之時,上級眷管單位擔心簡陋搭成的眷舍抵不住這有史以來最強颱風,將飛駝六村的眷戶,盡數暫時移置在市中各中小學禮堂裡。那晚天氣悶熱,各家搭好地鋪,掛上蚊帳,全在外頭納涼。老韓那年六七歲,晚上八點多鐘,就已上床睡覺,矇矇矓矓中,聽到大哥建中聲嘶力竭的喊:蛇,蛇,大蛇。聲音大的將昏睡的老韓都叫醒了。
一睜眼,老韓看到的是一條大白蛇捲盤在床尾支撐起蚊帳的細竹竿上。不知是不是年幼,那條白蛇在老韓記憶力特別的大,特別的白;二十年後的今天,更是放大成和電影《白蛇傳》裡,端午雄黃酒打出了本相的白素真。乘涼的大人蜂湧入內,七嘴八舌,又一頓亂棍,可憐見地,顯了原形的白素真就嗚呼哀哉,尚饗。
老韓母親這些年來,有時會說:「這蛇全白如雪,會不會是家裡的蛇跟著出來躲颱風呢!建中不喊那幾聲就好了,可惜一條性命。」
他母親年小時,有回開衣櫥,見條大白蛇躺櫥中抽屜裡,嚇得忙關上了,幾天後再看,已不見了蹤跡。她和她奶奶提起了這事,缺了好幾顆門牙的老老奶奶嘶嘶的說,就同蛇吐信一樣;「通體雪白……,這是保佑宅子平安的家蛇。囡囡啊!你屬蛇,牠現身出來和你攀親呢!」
浙江紹興的祖宅子裡,房子一進進的,愈後頭愈是陰森,五通神、狐仙來來去去,不差條宅蛇住著作清客。
老韓母親信,老韓可一點不信;都逃難到飛駝六村這爛屋子裡了,三四個榻榻米大,白蛇就是跟著一家子大江大海過來,要藏也沒地方藏。
湖邊這時再起了陣歡呼,看來又有人釣上了魚。
老韓往那熱鬧處望,正好見到家政系陳教授的小兒子Daniel手中釣竿朝天,一尾小魚在魚線末梢「潑辣」掙扎。Daniel不到十歲,無法將那上鉤的魚取下,連魚帶釣竿一併奮力舉著,四處找他爸爸幫忙──陳教授卻不知躲哪兒去了。老韓見了那魚悽慘,不由一陣心酸,起身過去,要替他將魚從鉤上取下。魚身滑溜,又不停的擺動,老韓向未下過上鉤的魚,雖然小心翼翼,卻笨手笨腳的,魚嘴都出了血,半天還取下不來。時間久了,Daniel也和魚一樣,不安穩起來,這工作難度又高了幾分。滿頭大汗,老韓正要放棄(老韓總是這樣,做事半途而廢),身後面有人一把抓住魚身,將它很快的下了鉤。老韓轉頭看,此人正是龐信良。
剛進公園來的龐信良和老韓在水龍頭下洗去了手上滑溜溜感覺和魚腥氣味,放食物的那張桌上各扯張紙巾搽乾了手。走遠處,兩人找了張沒人坐的桌子坐下。
老韓問:「今日怎麼來的這樣遲?」
龐信良展開了一貫的招牌笑容說:「昨天下午接到了Caltrans(California Department of Transportation加州運輸局)的Offer Letter(聘用信),上午和同事打電話說了一會。」
老韓趕緊恭喜;李全勝尋了過來,也正好聽了正著。
「加州州政府在三塊饅頭(Sacramento),我卻不上那兒,去在奧克蘭(Oakland)上班──以後不築水壩了,專修高速公路;加州的州際公路從五零年代後,就沒修過,二三十年下來,破落的不堪了。」
坐滿女生的那桌,這時迸濺出了陣陣笑聲,原來大廚雲天成煎完了魚,擠進去說起笑話。三人往那望,司徒、范姜都在,全笑得滿面通紅。
「聽說那兒東方人很多,信良兄如魚得水,選擇漂亮女友的機會一定大增。」李全勝說。
「這到說的是。那天面談出來,大樓前面公車招呼站裡就坐了一名女生,真正年輕標緻。」龐信良呵呵的笑,「比起這裡金花只得幾朵,那真有如入了女人國。」
龐信良隨和灑脫,這話只是順口打得哈哈。
不斷從那桌傳來的銀鈴般笑聲裡,三人靜靜坐著。桌上方那棵雜樹枝葉篩過了的午後陽光映照在他們臉上,臉看去就影影綽綽的。湖中有陣微風吹來,帶來了湖對岸林子裡的仿仿彿彿鶯啼;幾枚敗葉落在餐桌上。
「畢業後,在這鳥不生蛋地方,轉眼胡混了兩年,也是該換個場子了!」
聽了龐信良這話,李全勝兩眼炯炯發光,不知心裡正想了什麼。
註1:實際來說,Indian Summer季節,應從十一月分開始。
註2:為2010年數字,1980年應略少於此數。
正是:
煎炸紅燒,一魚可以多味;
鱗蟲扁毛,萬物究竟無辜。
2011.02.10 台北大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