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國進學

Ｆ．

學校裡的中國同學會，開學前召開了次會議，新舊會長，還有幾個老資格的同學都參加了。老韓也去濫竽充數。

新會長丁錦堂去年才來，交大工學院畢業，年輕氣盛，一腔熱情要替同學服務。韓台生這會長一幹多年，沒人接手，丁錦堂竟然主動要做，巴不得的丟了這燙手山芋。

開會地點在老佟家。老佟夫婦總是熱心，提供場地，還準備了茶水糖果。大家進來，圍著佟家餐桌坐好，互相扯起閒話；丁錦堂和坐一旁的韓台生嘀咕兩句，韓台生聽完，抬頭笑罵，說：「呵呵！工學院這些人，女生來，搶著接機，男生沒人去。」倒忘了自家也是工學院的。
這會議敢情算是正式開始了，大家停了扯蛋，個個嚴肅了幾分。
「有兩位新生明後日到，哪位大哥能不能抽空幫個忙？」丁錦堂打蛇隨棍上，緊接著說。老韓見眾人大眼瞪小眼，默不出聲，自告奮勇，接了明天差事；後天那位，老佟去了。

丁錦堂雖說年輕，兵沒當就出了國，做事倒能提綱挈領，先易後難。這下個議題是放電影。一年裡，同學會總要借學校活動中心的電影院放上三兩部國產電影。同學們嘴裡將那些台灣製作的電影批評的一文不值，放電影時，可卻一聲不響都準時報到。一些男生，坐在電影院後頭，見了那愛情戲裡男女抱頭痛哭，不悲反喜；情人沙攤上的慢跑，更要拿來大大取笑一番。戲演到那兒批評到那兒；黑漆漆戲院子裡，東邊說一句，西邊搭一句，聲音又大，惹得坐前排的女生都回過頭來，罵：「不愛看，就請出去。別礙者旁人。」
男生安靜下來，從頭坐到尾，沒半路出場。

「該借《黃埔軍魂》這片。」老佟說，「聽說何俊雄演得真是好，感人。」老佟老爹是黃埔畢業生，現役中將，為了他爹這戲他不能不看。
「建議《雁兒在林梢》。」有人唱了反調，「中影拍的，不過就是宣揚政令罷了──還不如看看青霞妹子。」
眾人底下議論紛紛，甚是吵鬧。
老佟頓時面如噀血，脖子本來就粗，這會兒又漲了幾分，憤聲對那人道：「這林青霞白慘慘一張臉，有啥看頭！」
那人聽了面無表情，若無其事般，瞧也不瞧他一眼。老佟氣上又加了幾分，拍著桌面，說：「這三廳電影，看十部如同一部，無趣的很。」
余大娘這時從內室探頭出來，說：「老佟，別發神經，嚇了客人。」話完，復又關上了門。虧了余天寧這句話，不然老佟真會掀了自家檯子。

眾九袋長老喋喋不休，看來丁錦堂就要鎮不住場子，韓台生趕緊大聲說：「我設法將倆部片子都借到手，那部先到，先放那部！」作過多年領導的，果然不同，止禍於未萌，很快息了風暴，免去會議流產。

下個中秋烤肉事項，順利解決，毫無風波，很出了老韓意料外。不過，這重頭大戲，迎新舞會，討論時又起了糾紛。
雲天成說：「服裝別太正式，大家不過玩玩耍，透個氣──紓解讀書壓力，才是目的。」
那位要看《雁兒在林梢》的同學，聽了再次唱上反調：「一定要正式服裝。舞池裡跳舞的，穿得邋裡邋遢，這能看嗎？」
愛反調這人，名叫賀德銘，舞跳得好，和丁錦堂一樣，同是交大工學院畢業，其實不是韓台生、雲天成、老佟這一掛的，為著這舞會，識他有跳舞專業，特邀來主辦這項活動，參加這個籌備會議。

老韓心想能跳舞的，不一定就能把個舞會辦好；這人專請來主辦舞會，說的話不能不當回事，韓台生這次要糟。果然這時眾人七言八語，像打破了個黃蜂窩，一室的嗡嗡蠅蠅。
兩方僵持不下，老韓看不是頭，冒失的說：「要不，這請帖上提上這麼一句：參加的紳士淑女們，請儘量穿得漂亮點。」
此話一去，石破天驚，一室忽然安靜下來，等發覺說話的是躲在人後的韓建國，不禁即都訕笑起來。眾人鬨說：「這像話嗎？」很是以人廢言。
老韓內心後悔，可惜話已出口，再收不回來。
桌子那頭，韓台生抬頭望天想了一會，說：「其實這話我聽來覺得挺好，不妨就這麼說。」
賀德銘不以為然，還想再爭辯幾句，眾人吱吱唼唼的插不上嘴，只得作罷。這會草草結束，與會諸君一哄而散。

老韓出了佟家大門，心裡窩囊不說，胸中還有一團穢氣左衝右突的渾身難過。誰會想到，不過放場電影，辦個小舞會，也能鬧成這個模樣。倒是余大娘前日的那個問題，老韓終於有了肯定答案：一字，「難！」。

那回老佟從學校回家，安步當車路過所兄弟會，房前路邊停滿了騷包跑車：Mustang、Trans AM、當然少不了一兩輛Corvette。老佟彎腰看得專心，就露了呆裡呆氣的模樣，身後街上這時過來輛敞篷車，內裡三五個白人青年，喧譁吵鬧。趁他不注意下，其中車上坐的一人，將個喝了一半的可樂鋁罐，往他身上擲了過來，邊比了中指，口裡嚷著「滾回中國去」。事出突然，老佟嚇了一跳，身上倒不覺痛，只是氣憤。那車轉眼駛開，拐了個彎，不知去向。老佟回過神來，想要喊句「操你媽的」國罵，早已不及。

回來和大家一說，有人安慰幾句，有人破口大罵老美歧視，也有人說出同樣遭遇，明白絲毫解決不了問題，大半人說說也就無奈散了。
余天寧半是心痛老公，半是不平這污辱待遇，問著老韓：「你看中國將來有希望趕上歐美嗎？」
老韓肚裡貨色有限，吱吱吾吾言不及義的應付了幾句，實在不記得彼時曾說了什麼。其實余天寧心中早自明白，只是不願接受這個答案，問來想求點安慰，老韓說些什麼，並不緊要。

老韓嘟嘟囔囔的低頭亂走，行人步道上幾乎就要一頭撞進個正過來人的懷裡。那人原要破口大罵，凝神見是老韓，不禁轉怒為喜，說：「堅果，好久不見。」
老韓抬眼一看，原來是森林系的老同學，拿希臘政府公費來讀博士的尼古拉斯。離開森林系，轉眼就是八九個月，老韓還是頭次見到，不由也是一陣驚喜，叫上他的暱稱，說：「Nicky，近來如何？」
「這是個長故事，要不要來我的地方坐坐，好好談一下。」
老韓下午沒事，正不知如何打發，滿口便答應下來。尼古拉斯領著老韓進了Ｃ棟大樓，長廊裡兩人說著閒話，行過程念慈門口，老韓足下微微躑躅，想好幾日沒見，不知她忙些什麼，念頭心內一閃而過，倒也不覺那裏不對。

兩人進了尼古拉斯房裡，主人廚房內整治了盤點心，指縫夾帶了兩瓶啤酒，一趟端了出來。坐下前，順手將電視打開，音量扭到恰好──隱隱約約聽出了背景聲音，卻又不知說了啥子──方和老韓說：「再過幾日，我回希臘去了──永遠的，再不回來了。」
老韓聽了，有點意外，望著他刮得泛青的下巴，問：「你這博士，資格考都還沒考吧！」
「上學期拿了碩士文憑，原要按照計畫念下去的。這個暑假裡，炎炎長日，思鄉的很，想想還要再念三四年，這美利堅地方透頂無趣，十分的難捱。不讀也罷！」
老韓聽了，不勝感慨，自己在這裡死皮巴賴待著，說錢沒錢，說學問沒學問，糊里糊塗過著；不禁佩服眼前這人的瀟灑隨性。

沙發桌上這盤點心，黃綠白顏色雜陳的十分悅目，老韓隨意叉了些用；原來淺綠的是哈密瓜，黃的白的都是起士，一粒粒切得一吋立方，搭配著吃來，味道頗佳。不禁多吃了幾塊，放下叉子，道：「Dr. Anderson一定很是失望，失去了你這個學生。」
「你這個高材生走了，Dr. Anderson才是真正傷心呢！」尼古拉斯半開玩笑的說，「Dr. Anderson現在只剩得兩個馬來西亞學生了。」
Dr. Anderson是老韓在森林系的指導教授。兩個馬來人同學的馬來名字，發音古怪，老韓已不記得，只知兩人一般矮小，胖的那個抽上了大麻，整天渾渾胡胡，笑咪咪的，瘦的那個卻精得和猴一樣，教授出了功課，三不兩時就要過來看看老韓做得如何，探點消息回去。老韓對馬來人沒偏見，只是聽說公費都給了馬來人，華人一毛也無，有些忿忿不平。

「不對呀！不是還有個傑夫嗎？」老韓忽然記起這個美國黑人同學，問道。
傑夫雖然是黑人，個性溫和，長得文雅秀氣，老韓猜九成九有索馬利亞人血統。個子當然高的，每回和他打球，籃板球老韓一個搶不著。傑夫在系裡讀了好幾年，大一的微積分卻也沒修過，同個阿富汗來的學生一樣，是系裡的資深碩士班學生。

「Dr. Anderson一日勸他，說，你學業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另尋路子去吧！」尼古拉斯咕嘟嘟喝了半瓶啤酒，放下了瓶子，說道；「傑夫一氣下，找上了Dr. Wilson，改做了他的學生。」
老韓心裡嗟嘆。Dr. Wilson自己就是個胡塗人，最近年紀大了，等著退休，又更顢頇了些──一向來沒學生要跟著他的。

兩人坐著閒扯雅典和斯巴達，「星空，非常希臘」這名句，不知不覺從老韓心裡起來，再聯想到了愛琴海的歷史浪漫，Santorini島的古典美麗，一路思去，身心不覺滌蕩，剛才會議上的烏煙瘴氣全去了個一乾二淨。電視裡播起了菲律賓航空公司的一則廣告，明媚的空中小姐正優雅的在推銷機票。
用手抹了抹嘴唇上的啤酒沫，尼古拉斯說：「世界上啊，我認為菲律賓小姐是最美麗的；有回坐他們的航空公司班機，機上的那些空中小姐和電視裡的這位一樣，漂亮的沒法轉開眼去哩……！」

正是：
天藍屋白，希臘海岸一派風情；
面紅耳赤，華夏同學熱鬧議事。

2011.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