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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兩人出門時，天正濛濛亮，街邊路燈發著螢光，絲絲作響，路上卻沒有一個行人。老韓臨上車，抬頭望天一眼，見那天色暗青，穹蒼一角幾顆晨星抖抖索索，還捨不得落下。他將睡袋往車後座一丟，關上車門坐好，順手調起了車外左右後視鏡；身旁李全勝這時說：「建國兄，你這出門可是真早，不由讓我想起屏東家鄉那些透早作田的親戚。」話音裡明顯的夾帶了睏意。
老韓呵呵的直笑：「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沒聽過這老年頭話嗎？」
老韓膽子小，作任何事都有點過猶不及。

烏龜車上了高速路，駛了幾十哩，過了三兩個高低山頭，眼前豁然開朗，天際線前一片平疇，老韓看得驚嘆，禁不住自顧自唱起了國旗歌：「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胄，東亞稱雄……」。不過只得這四句，下面的全記不得了。天東邊這時漸有了血色，探出小半個額頭的太陽，慢慢看清局勢，膽大起來，露出了藏著的鼻子、嘴。李全勝目不轉睛的盯著它瞧；這太陽千古以來跳上天幾兆億次，懂得避人眼目，知道有人正等著看它爬出來的那刻金身，故意趁他眨眼時光，駕輕就熟的霍地一躍，出了地平線幾分，待李全勝定神再看，早志得意滿的坐半天中了。

世事奇妙，就是頭天前，老韓丁點還沒料到今日會奔駛在這闃無車跡的高速公路上。昨天大約也這個時辰，老韓裝扮妥當，正準備上工，電話鈴忽然響了，另頭傳來夏小荷朝氣蓬勃的聲音：「小哥，我回學校了。」
聽著她那開心的語氣，老韓不由也受了感染，笑說：「去了有三個月吧？你這回可玩野了……」
「去了太魯閣，也曬黑了皮膚……」小荷在電話那頭像隻小母雞咯咯的笑，「韓媽媽托我給你帶了點吃的，還有一千八百塊錢；──我等等就給你寄去。」
門外有人敲門，老韓摀著電話筒，對著門喊：「門沒鎖，自己進來吧！」
進來的是李全勝，往椅上一坐，兩眼炯炯的盯著老韓打電話。
原想問問家裡的事，礙著李全勝在旁，老韓倒不好開口。忽然想到這大半年來，心裡一直惦掛著要去看她，總也沒成行，下學期都快開學了，到時更沒機會，不妨藉這個空檔了了這樁心事，順便好好的問清家裡近況；他想到即說：「東西你別忙著寄，我明天看你去。」

車子過了那片平疇，又一頭鑽進了山區，將近中午時分，到了地頭，路邊立一間Long John silver’s餐廳。老韓愛吃炸魚片，一見大喜，也沒顧及李全勝他那滿臉的青春痘子，立刻停車打尖。李全勝倒也不在乎吃上些什麼，他那麼個個子，整上午塞在烏龜車的小車廂裡，兩條長腿怎麼擺也不對勁，一路過來，雖說停了幾次，腰痠背疼的巴不得早點出來活動筋骨。

這鎮安靜，可也真小，比老韓住得城子還要小上兩號。居民除了大學裡的教職員、學生，此外都是附近山裡煤礦場的工作人員。按著小荷給的地址，兩人摸到了個住宅區裡的一棟小樓前，此時小街上陽光燦爛，寂無市聲，只有隻黑色肥貓，在草地那旁，靜悄悄走過。

應門的人約莫老韓年紀，或許大上兩歲，一副金邊眼鏡架在白淨臉龐上，顯得文質彬彬。那人伸出手來和兩人握掌，嘴裡一口廣東腔國語，怪腔怪調，客氣的說：「敝人古五四。歡迎，歡迎！」
老韓兩人進客廳坐下，心裡正猜著這古五四和小荷不知怎樣的交情，他倒自打起電話，說：「客人到了，你快過來吧！」電話號碼撥得純熟，洩露出兩人經常往來的痕跡，老韓不由更起疑心，胸中生出點奇怪滋味。

古五四食品化學的post doc，香港家裡開間殮房──香港的殮房需要領照，不是說開就能開的，這照現時不再發了，整個港島也不過十幾來家，因而就有點獨家生意味道。家底豐厚的他，開輛英國進口寶藍色MGB，嫌學校宿舍簡陋，租了這棟白底綠邊的小屋獨住。小屋樓下客廳、廚房，起居間，樓上兩間臥室，各放了張單人床。

這屋其實離學校不遠，十分鐘光景，小荷興匆匆的一陣風進了門。大約回來前，她台北剪了流行的髮式，不知何時換戴上了隱性鏡片，少了眼鏡的累贅，看去很添了兩分姿色。後院屋外廊上吊下張長搖椅，兩人過去坐下，不約而同的一起輕搖著椅子，一年多沒見，真面對面見著了，卻都不知該如何說起話頭。
老韓問：「這佬港，怎麼回事？」
小荷笑說：「學校裡，我們同層樓，見見就熟了……，呵呵，好笑吧！他那嘴國語。」
「我和他說，你就別再說國語了，結結巴巴挺辛苦的，我和你講英文吧！」不知想到了什麼，小荷笑不停的又說：「他卻不肯。硬說要把握和我練習說普通話的機會呢！」
老韓沒跟著笑，兩人就都安靜下來，同望著院裡角落那幾株玫瑰。屋裡的兩人正看著運動節目，電視聲音隱隱約約過來，小荷記起了韓家兩老托帶的那筆錢，趕緊從袋裡掏出細心收好的一張匯票，說：「嘍！這兒一千八百塊。韓媽媽說，省點用。」
老韓接過來，心裡不禁卻難過。家裡幾個兄弟，大哥、二哥成了家，養了孩子，自顧不暇。三哥建民陸官專修班畢業，三年期滿，兩眼前一團黑，只得自願留營，作了個專職軍人。兄弟裡也就他書唸得好，出國前在公家單位三四年，賺得薪水大半用在留學上了，還餘下的那點，母親每月拿去跟會，這會兒大概都匯來了。他下意識望一眼手腕上的那隻雷達老錶，還是出國那天，松山機場臨上飛機那刻，父親手上脫下來給他用的。父親也就這件值錢東西了……，想到這裡，他覺得眼角泛溼，怕小荷見了，頭轉他方，用手偷偷拭去了。

小城裡說得上樣子的中國餐館，就只有間翠園，賣得卻全是迎合老美的中菜。菜牌子裡，客人不論點上什麼，端出來的都是紅冬冬，甜兮兮，灑滿蕃茄醬，摻了綠豆芽、洋蔥塊、紅蘿蔔絲的四不像。香港人講究吃，這洋人吃的東西古五四怎麼進嘴，他因為常去，和店東熟識了後，問清大廚是舊金山中國城裡過來的粵菜廚子，就煩店東請他作個臘腸雞粒或者鹹魚肉餅煲仔飯，漸漸和廚子也拉上關係，有時廚子主動給他弄兩盤港式撚手小菜，賓主相見甚歡。今日請老韓翠園吃飯，可惜卻不是這粵菜廚子掌勺，三個月前回舊金山去了。新大廚四川來，有海外關係，大陸改革開放，可說是第一批來新大陸的內地人了。

這四川來的國家一級廚師，到了這鳥不生蛋地方，大材小用，也只能作作紅冬冬甜兮兮的甜酸肉，撒多了黑胡椒粉的酸辣湯，不三不四的炸春捲；倒是古五四的翠園特別料裡從粵菜變了川菜。香港人怕辣，古五四倒是個異數，四川廚子給他作的水煮牛肉水煮魚，他配了大杯開水，照樣吃得津津有味。今晚怕客人不吃辣，特地要店裡不放紅或者少放紅，點了棒棒雞、魚香肉絲、麻婆豆腐、辣子雞丁，更特別的是，竟托店東找了條活石斑，上清蒸魚。這餐飯，古五四早明說著要作東，老韓「圖書館」昨日辭了工，Mr.Williams結了張七十幾元的支票，有錢壯膽，不能弱了氣勢，原要搶來買單，然而最終這清蒸魚一露面，心裡暗算有些不足，便不敢再提。
「你徒得個虛面，我這是贏了裡子……」老韓沒志氣的想，「你古五四要付就讓你付賬吧！」

兩年來老韓真沒吃過這樣道地的食物，心想這古五四是大方氣派，嘴裡卻不感謝，席上不懷好意的說：「你這名字取得有趣。令尊大人對五四運動，念念不忘呢！」
別人的名字不好拿來亂說批評，這禮貌老韓今日竟然忘了。
古五四一壁客氣的邀三人吃魚，一壁四兩撥千斤的，也不知真糊塗還是假糊塗的回說：「父親生意人，哪裡知道五四六四的，不過就是我五月四日那天出生，拿來就用在了名字上。」
這說話間，那魚倒讓李全勝不住嘴的吃了大半條。

當夜回古五四樓上睡覺，李全勝尊長敬老，早一步爬進床邊地下睡袋裡躺下，老韓也不客氣，自關了燈，上床睜著大眼想心事。
窗外無月，黑魆魆的室裡，兩人一聲不吭了會，李全勝忽然問：「建國兄，夏小荷是你的青梅竹馬嗎？」
「不過就是一起長大，哪說得上青梅竹馬！」
「那位古博士，條件看來挺不錯。」暗裡，李全勝又說。
老韓聽了，心裡一緊，憋了好半天嘴，最終甕聲甕氣的說：「哪裡好來……，看來也平常的很。」
李全勝不和老韓爭辯，改了睡姿，側了身體背向床，捏拉緊睡袋口，說：「晚安，建國兄。」只管齁齁睡了。

不知何時起的風，將二樓窗外陽台上掛的那串風鈴，逗弄得叮叮噹噹，老韓靜聽了會兒，不知不覺的忘了心事，也就睡著了。

正是：
迢迢訪荷路；
惘惘舊人情。

201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