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思源—我與一棵大樹的愛戀】Ⅰ

◆    緣起----山裡的小孩

生長在嘉義山城，山是我從小的玩伴。許多暑假炎熱無聊的午後，大人都睡著了，我便會偷偷溜入後山濃蔭的森林裡，或躺在樹屋裡聽知了；或像蜘蛛人攀爬在山壁上，鑿尋著貝殼化石；或走過稀疏的聚落，去到深山裡的廟前竹林睡午覺、、、、。這習慣，到我上國中後，嘎然而止。

聯考、畢業、北上念大學、出社會工作，在台北盆地這個城市中，我的眼睛仍不停追尋著山的綠意，渴望像12歲那個山裡赤腳的小女孩，每天在山神的保護中，酣然入眠----------。

可是，童年記憶中的山被墾成檳榔山，另一半則因杳無人跡，巨大的藤蔓強悍地封鎖了一切上山的道路。我再也進不去我最熟悉的山裡了！

從此，我與我的童年斷了牽連。

我，失去了，童真。

◆    生命的谷底

2000年，我在台北第十年。

工作順利，上班時間自由彈性的我，是許多剛結婚，覺得失去自由，背負上公婆壓力、生育壓力的朋友們口中最羨慕的「單身鳳凰女」。有一次，朋友甚至用欣羨的口吻問我：「你什麼都有了，又這麼逍遙自由，你的人生還有什麼不滿足？還有什麼遺憾？」

我愕然的說不出話來！

「人生還有什麼遺憾？」這不該是我要告別世界時，才需要回想起的命題嗎？為什麼在我不到三十的年紀，就需要回答用一輩子累積才能說出口的答案？

朋友的這句話讓我失眠了一整年！

失眠到最高紀錄，我曾經39個半小時，用盡各種辦法：戴眼罩、點薰香精油、聽海潮音樂、泡花草澡、喝著差點漲死的薰衣草茶、、、、，卻都無法讓我的眼睛閉上，讓我飛奔的思緒沈入夢境。每天晚上面對枕頭，等於面對一場與睡眠的八年抗戰！每每非要到精疲力竭，晨鳥啁啾，我像敗戰的士兵，拖著殘骸倒臥在凌亂的床鋪間，氣息奄奄地放過自己，入睡。

那個年底，我收到的生日禮物全都跟睡眠有關！

我不知道身體、心理哪裡出了問題？為什麼我能活在讓所有人羨慕的生活中，卻連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個睡眠，都無法完成？！

當我拿著朋友好心買給我的舒眠藥物時，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為什麼我無法睡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睡覺！」

沒有人能回答我。

不願讓身體對藥物產生依賴，我曾是山裡的小孩呀！怎能淪落？！

2000年底，我決定不再跟睡眠抗爭，我要把自己「拋」出去！我要拋卻生命中過份奢華的物質，參加荒野保護協會的「思源埡口秋之旅」。

這是我最後一個「救命辦法」了！如果，連山都無法治癒我毫無緣由的失眠的話，那我也認了！至少在我因為睡眠不足而過勞死之前，我能再看一眼台灣美麗昂然的高山！-----這是那年，我唯一的生日願望！

只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在思源埡口，我竟與12歲的我，再度重逢！

◆    思源埡口—會讓人想談戀愛的夢幻之地

從小生長在北回歸線以南的我，從來沒有迷霧森林的冰雪記憶。可是，當我站在台七甲縣道，1600公尺高的森林時，16℃的冷空氣，卻讓我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就是這裡！我失眠的病因就在這裡！」

我小時候印象中的山林總是恆溫常綠，可是，思源卻為我鋪展了台灣中海拔森林最詩意夢幻的油彩畫：鑲滿金箔的楓香大樹、紅到要燃燒的青楓、紅寶石晶亮，堆累到要壓垮枝葉的山桐子的果實、翠玉透綠的通草、猩紅斑斕的紅窄槭、檸檬黃葉的山胡桃、岩壁上匍匐著玉山懸鉤子飽啜水氣的綠葉、、、、

我的眼睛一下子吸納不了這麼多煙火燦爛的色彩，正目眩神迷時，突然，原本在埡口裡聚攏流動的雲霧，你推我擠，按耐不住興奮騷動似地，全滿溢了出來！雲瀑從天而降，灌在我的頭頂！

大霧浸透森林每個角落，消翳了所有花花顏色！等我回神過來，眼前整剩黑白！

在思源埡口，每一刻都是新鮮，都是驚奇！

思源埡口的多變與四季豐富的生態，全賴她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

思源埡口是台中縣和宜蘭縣的交界點，海拔1400～1900公尺。她是兩大山脈--中央山脈和雪山山脈的交接處，也是兩大流域--蘭陽溪和大甲溪的分水嶺。除此之外，由於受到東北季風的影響，埡口經常起霧飄雨，形成暖溫帶森林和亞熱帶森林兩種截然不同的林相。

在這裡，躲藏著許多珍稀的動植物，如台灣特有種的黃花鳳仙花、湖北海棠、喜普鞋蘭、紅檜、國寶級的寬尾鳳蝶、長臂金龜、帝雉、大赤鼯鼠、長鬃山羊、台灣彌猴、食蟹蒙、、、、、都不約而同選擇了思源埡口，做為他們安身立命的棲息地，正說明了思源埡口鍾靈毓秀的獨特性。

曾經實地踏查過台灣千山萬水的日本博物學家鹿野忠雄，在1928年，為攀登南湖大山，從羅東走入卑亞南越嶺道（思源埡口的舊稱）時，鹿野忠雄為眼前所見的森林，深深著迷！他說這是他渡海來台勘查後，最令他驚異的台灣美景！一路上參天巨木聳立、花草扶疏，水鹿低頭喝水、野猴呼嘯過林，一種安詳自在的神性，油然而生，讓鹿野忠雄撰寫〈卑亞南越嶺之旅〉，開啟了他獨特的紀行文學風格，也開啟了台灣紀錄高山美學文章的濫觴！

然而，既使思源埡口蘊含著無數台灣稀有珍寶，可是，在一般遊客的地圖上只是個路過的地名。從思源到通往武陵農場，這20多公里一路「之」字形的陡坡，卻是一般人口中的「魔鬼坡」。

緣由於一過中午，思源埡口便會毫無預警地攏起大霧，原本陽光明媚、快意談笑的旅程，突然被封鎖在不見五指、南北不分的白茫茫中，隨時都會有彎錯方向而墜崖的意外可能！也難怪大多數的人，會毫不猶豫地加緊油門呼嘯而過，迅速逃離這恐怖又神秘的路段，而錯失了欣賞生命中最美麗的風光！

我雖為他們可惜，卻也暗自為思源埡口欣喜！因為越少人為的開發與往來，思源才能保持著她原始的面貌，也才能繼續守護著棲息於此的各種生物啊！

◆    一期一會的心靈大樹

在思源森林隨意行走，荒野的伙伴要為我引導「抱大樹」的體驗活動。

一想到有一棵在台灣這麼高的森林裡自生成長了5、60年的大樹，正在森林的某一角等待我去擁抱他，我的腎上腺素就激增了起來，心好樂，樂的想尖叫！

綁上布條，我眼前陷入黑暗，把手交托給導引員，不管腳下高高低低，也不管是否會一腳摔入谷底？！就是全心全意信任手上唯一的溫度。

我被帶到未知的大樹前，張開雙臂餓虎撲羊似地緊緊抱住他，也不管是否會抱到一堆荊棘！張嘴便親吻，吻了一嘴乾苔，還是樂！

親親愛愛依偎在樹的身軀上，那時我才知道，這是我來山上的主因。

我對大樹說：「我來了！我尋你來了！從12歲離開山後，這十幾年來，我等的就是這一天！原來是你在召喚我，讓我失眠一整年，讓我有勇氣拋卻浮華的生活，重新回到山的懷抱來！我來了！我來在你身邊了！你感受到我的擁抱，我的溫度了嗎？」

我的大樹真香呀！用我的鼻子細細從根部泥土毛蕨的香氣，一路往上聞，他的身上佈滿了松蘿、地衣、苔蘚混和的清香，磨蹭著鼻腔內的氣息，活動吸了過多二手煙的肺部。

我試圖用手丈量大樹的腰身，發現他竟然恰恰是我雙手懷抱一周的寬度！這真令我驚奇！他真是我命定中的大樹！

把臉又貼緊大樹，要這樣深深地依偎著他，我要這樣牢牢的記住他！

導引員來牽我離開，帶領我到一處空地沈澱思緒。

在看不到的暗裡，我不知身處何地？更不知我被帶到森林的哪裡？

我的眼睛卻透過眼罩，俯瞰這十年在台北生活的自己：

為了工作，顛倒作息，除了住家和公司，還有買書逛街的鬧區，我這十年，竟在這麼幾條路來來去去，就走完了！

為了感情，把自己的所有能給的全給出去，委曲求全，在所不惜！等到感情變調時才驚覺：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丟失了自己、、、、

我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在熱鬧的街道上，因病痛差點昏倒在路旁，手機裡密密麻麻的電話裡，沒有人有空飛奔來扶我一把、、、。

一個人上急診室打點滴；一個人在黑暗中看電影；一個人在凌晨從公司坐計程車回家；一個人被反鎖在公寓頂樓，求助無門、、、、、、

這些的這些，都是我生命中遭逢的黑暗，我是那麼的害怕、那麼的恐懼，怕自己不知在城市的哪個轉角，就這樣永遠消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

但是，現在的我，重新擁有了12歲獨自入山林的大勇氣！越是害怕，就越要睜大眼睛看清楚那黑暗恐懼的來源！因為這些不是我生命的全部，不論受到多少的打擊與挫折，我還是要去愛！我只能去愛！如此而已！

淚水透濕了眼罩。我終於明白了這一整年來我失眠的痛苦來源。

準備好了，我要拿下我的眼罩，我即將從黑暗恢復光明，用我新生的眼睛，重新、凝視這世界！

視線恢復時，我忍不住激動的驚呼：「好美！」

我見著了光！

森林裡，陽光射入光束，撒在眼前的藤蔓和松蘿上，交織出一層層的綠，那光束中，還有懸浮的塵埃在蒸騰浮動。一種生命隱隱浮現的景象，讓我相信，這一刻，天使正在光束中看著我！

我回頭找我的大樹，是一棵美麗強壯的山胡桃大樹，細枝密密地伸入天際。我對大樹許了諾，我要每年來見他一次！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