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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8/01 00:00:24瀏覽737|回應5|推薦90 | |
《一首心靈之歌》 當我來到經常光顧的唱片行,老闆正在櫃台跟客人談話,我逕直走到底,到了那面專屬於古典音樂的白色牆櫃,準備找一卷錄音帶,不,是一首才對,一首作曲者的名字從不曾聽聞過的冷門曲子。 才立定,冷不防,店外嘈雜的車水馬龍聲音飄遠了,視線突然朦朧起來,四周景物一下子全褪成螢白色;像是在小學課堂上的實驗,自然科老師把七彩的輪盤快速拍轉後,光影交融化成白色。 我當下傻住了,心臟撲通撲通地搏動,還不及反應,正前方有一卷錄音帶,兀自輻射出粉紫色顯眼的螢光,我顫顫伸出手去觸碰,瞬間,周遭回復了燠熱的鳳山市鬧區暑氣,街上人車和店內的音響聲又運行如昔。取下錄音帶一瞧── 「帕海貝爾卡農大全集」,不就是此行特地來找的東西嗎? 平時我都會在唱片行挑選很久,帶回許多錄音帶,老闆看了我手上拿的「帕海貝爾卡農大全集」,驚呼:「這卷才剛送來不久,你的動作這麼快啊?」事出突然,心情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解釋,吩咐不用包裝,也不需要袋子拎,付完帳,留下一頭霧水的老闆,跨上鐵馬就匆匆離去。………… 再一次回想起那一年,我剛掛階少尉,在衛武營新訓中心帶入伍生,人一上百就形形色色,但是有一位新兵阿哲,給我的印象卻特別深刻,帕海貝爾和卡農曲,就是因他的推介才知悉的。 青春期的我是個苦悶的青年,在部隊裡刻板的生活節奏,跟熱愛音樂、主修作曲渴望振翅飛翔的內心,有很大的衝突。阿哲是我從這梯剛入伍的一般兵裡面,挑來當政戰的文書公差,他是台南二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乾脆先來服兵役;漸漸熟稔聊開來,開始分享彼此成長年華的點滴,相互打氣加油。 阿哲擅長吹奏長笛,是二中軍樂隊隊長兼指揮,因為太投入長笛和社務,讓數學被當掉而留級了一年。 只要聊起音樂,阿哲的眼睛就發亮,我也是,他連洗澡都要跟心愛的長笛膩在浴缸裡,邊泡澡邊拿乾絨布擦拭保養。耳力又出奇地好,有一次他的母親縫衣針掉落在地毯上,室內燈光很暗,他只循落地的聲響,走過去就撿拾起來,讓母親大吃了一驚。 阿哲雖然數學頭腦不強,卻對〝亂數〞(random)感到興趣盎然,我想,人間本來就有很多chaos的地方,人的體內或多或少都潛藏一些瘋狂殘忍的因子吧。 我也因為在嘉義高工三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微積分得了零分,前途不預警被逼到絕境,不得不立刻報考軍校,以跳脫畢不了業的魔咒。 後來有朋友告訴我,微積分其實並沒有標準的解題程序,就像人生的路子有直行有反行、也可以迂繞,並沒有絕對的對錯好壞;我想,人應該多包容他人的抉擇,才能夠避免因誤會而造成不必要的紛爭,數學老師會堅持讓我一分未得,應是確信他心中的解題途徑才是唯一的真理。 阿哲曾經遭遇吹奏上的低潮,直到去音樂廳聽了葉樹涵先生演奏小號之後,才豁然開朗。葉先生在吹奏之前,先講了一段往事介紹樂曲的由來:他在維也納求學期間曾經吹奏的技巧卡住,怎樣苦練都無法突破瓶頸,眼看畢業演奏會在即,心情非常焦慮;有一個星期天,練得很苦悶,乾脆放自己一天假,到戶外散散心。來到廣場,遠遠傳來一陣很棒但從來沒聽聞過的旋律,原來有幾位吉普賽藝人正在街頭表演;演奏完畢,他好奇前去詢問曲名,吉普賽人回答是帕海貝爾的卡農,之後,返回學校再練習小號時,竟然一切癥結全部迎刃而解。 阿哲回去找來樂譜吹奏之後,也出現振奮的奇蹟。 神秘漂泊的吉普賽人,才是真正懂得辨識好音樂、熱愛生活的民族吧。帕氏的作品現今大多已佚失,史料上也很少提及;生活在十七世紀,一輩子都待在紐倫堡的帕氏,就算僅此神來一曲,也足以笑傲浩瀚泛黃的譜海了。 這首卡農曲似水柔軟,能適應各種音樂風格的框框,無論是饒舌或搖滾,吹奏彈唱皆宜,但市面罕有錄音,只要聽聞某卷音樂帶有收錄卡農,阿哲就會想盡辦法去搜購。他來入伍的期間,唱片公司正巧新推出這卷〝大全集〞,淡紫色為底的封面繪印了一門古加農砲(Canon),Canon也是卡農的英文拼字,沒想到我一出手竟幸運獲得了大全集,讓阿哲驚歎不已。 結訓選兵的時候,我推薦阿哲給國防部來的長官,之後他被分派到圓山的衡山指揮所當文書。隔年春節我在台北西站等巴士要返鄉時,環環人龍中竟遇見他,寒暄一陣,又擦身而過,各自被擁擠的人海捲沒走了……。回想跟阿哲的對話,總是靜默比較多,法國諺語說:當兩人沉默下來的時候,就是有天使飛過的時候。 帕海貝爾的卡農曲在冷寂了數百年之後,卻在二十世紀末,突然風靡了全世界的大街小巷。在數不清的版本裡,我偏愛銅管五重奏的形式,聽來最堅實有力,卻也辛苦折騰了土巴號手的唇舌,必須不停歇地吹奏頑固音型;最特別的版本則是黑人爵士女伶的哼唱,搭配長笛手詹姆士‧高威的吹奏。 最近一次的聆聽,是去年夏天,在華山文化園區一場詩獎的頒獎典禮上,弦樂四重奏的柔和音調;雖然現場人聲雜沓,卻聽得激動頻頻落淚,思緒浮現起青春時期的騫困阻滯──還有那座蟬鳴榕蔭、紅磚瓦舍,帶兵上刺刀衝鋒喊殺的衛武營──專屬於自己的帕海貝爾記憶,節奏夠緩、夠慢,隨和風搖曳,情感卻十分飽足。 我或許駑鈍,當年聽了之後卻沒有什麼奇蹟顯現,二十多年倏忽過去,我終於明白,在唱片行初遇時,電光石火早已劈入硬頭殼裡,悄悄生根發芽;在我徬徨起伏的人生中,卡農曲彷彿是汪洋大海裡的一根浮木,支撐我、安撫我,讓我茁壯,帶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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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