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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09 19:45:44瀏覽1281|回應2|推薦63 | |
〈之一〉 以前回到南部岳父家的山村裡,常聽見隔鄰一位務農的老先生坐在門口寮棚裡ㄟ(拉)弦仔,那咿咿呀呀有點準又有點不太準的老調,不停圈繞不停圈繞,好像吟誦著綿長的一生故事,或者連看不見的過去生,乾脆也都包含在這個循環裡傾吐,在很短的旋律音型、窄小的音域空間裡輪轉,但每一回隨興加入的花飾都不太一樣。 弦仔的時間感如蝸牛爬行,如果用放大鏡觀察,蝸牛並沒有兩隻的大小、樣貌是一樣的(雖然若入菜炒成螺肉,蜷曲樣貌和嚼勁並無二致。)將極速和時間終止中和起來得到的結果便是緩速,緩速將世間一切的愛恨、輸贏都柔化消解,把一切間隙顛簸的情緒都填平了,塘邊雨淹時泡水滑行、乾旱時也捱忍過去。 生活的這件殼揹起來很沉重,卻是甜蜜的窩巢,老先生在多繭的手裡掌握極簡的樂語,語彙的無窮輪轉疊積便形成天地乾坤,在當中回顧一生、回顧先祖樸實的行止;弦仔的音箱裡安住著一切懷舊的影像:老先生與他們在甕中默默共舞對語,每一回音調的重複,都是加深了的親情和唐山鄉愁,都是新穎的感動。 〈之二〉 有一次經過苗栗市區,坐在公車上看見一閃而過的一群老人,他們聚在黃昏的道路旁大榕樹下,嗩吶、拉弦和鑼鼓齊響,神采奕奕,老靈魂與更老的靈魂相遇,聲響是我當時很陌生的客家山歌之類的跳躍音調。很多年以來,我一直把那一處夢般的轉角留在腦海裡,希望再去親近拜訪,好像,這樣便可以進入時光隧道,尋到現實世界中我所找不到的一份真實感,但他們至今仍然擱淺在我的記憶深處,還沒靠岸。他們的家常,卻是我不尋常的珍藏。 〈之三〉 更早之前,在鹿港鎮濱海的黃昏露天市集,見到一位中年男子販賣散放一地自製的各類拉弦樂器,以椰殼琴為主。把椰子殼曬乾利用天生的造型,當作弦仔的共鳴箱,真是神的恩典加上先人的生活智慧了。男子邊操著弓推拉沙啞的鋼弦,一則自娛一則吸引顧客上門,但好奇觀看來試拉的人多、買的人少。我彷彿看見那堆古老的肢骸抱在一起在喑咽,古韻雖神妙,今人多不識啊! 〈之四〉 有一回在雪梨,歌劇院外有一位拉丁街頭藝人在拉胡琴,迴廊內的共鳴,東方的神祕音韻吸引我身在異鄉來覓知音,待趨近前聽,發現他只是不斷地拉一些未組織的宮商角徵羽零散音調,讓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拉丁人看我面有異色,也瞪我一眼,我知趣地趕緊離開。 胡琴的共鳴箱是朝後方打開,和小提琴的音孔朝上打開、面向聽眾不同,尤其胡琴是藉著張在音筒上的蟒皮震動音波,使得胡琴的音色產生獨一無二的朦朧鼻腔效果。 小提琴的音色剛強、外放拋射,相對於胡琴則婉轉、內蘊省思,實在是東、西方人種的個性和品味的不同,連帶使樂器構造的設計產生差異,各有其妙趣旨意。 〈之五--樂語〉 樂器是人所設計的,也是由人來演奏,原始的音響便是模仿人的口語旋律和節奏,又以拉弦樂器最近似人聲。每一回我接觸到古曲時,不論是七弦琴、客家老山歌,或者是祭孔的儀式音樂,那些都是累積百千年以上的集體創作,才修整成今天的樣式,詩經裡的俚謠,有先人的神靈安居其中,因此也有眾神的祝佑在古樂當中,如同神咒裡有佛菩薩加持的法力棲身其中。 神的存在是無色相的,音樂的存在本身也像是花香般縹緲不定,古印度人認為樂神「乾闥婆」是以香味為食,便不足為奇了。乾闥婆在梵語裡有變幻莫測之意,魔術師也叫乾闥婆,乾闥婆城則叫做海市蜃樓。 自古作曲者(家)和詩人都被視為具有天才之力,也惟有這兩類人種不受生活經驗的束縛、不為年資深淺所限,能駕馭想像力自由地馳騁。當詩和樂結合形成歌曲,語言的影響力便滲入曲調的骨髓交融,但音樂隨後卻又可以逸出此框架,讓不同的詞人按照平仄格律,填入新詞來脫胎換骨,古代不少的宋詞留傳至今,但音樂卻已悄悄自這個意象的軀殼兔脫,從人間蒸發無蹤了。 〈之六--二泉映月〉 我第一次愛上胡琴這項樂器是聽了軍校同學練習〈二泉映月〉這首阿炳的曲子。阿炳(華彥鈞)集私生子、道士、瞎子和賣藝人於一身的苦難人生,肚子積累了百千首民歌和僧道樂曲,從而新譜出讓人神情清越的天籟(雖然他只認為是隨手拉拉的無名小曲),〈二泉映月〉是藉著無錫惠山泉(陸羽稱天下第二泉)為曲名,隱喻他在三十餘歲之後兩眼失明,在黑暗中思憶光明和希望的心情。 若非逝前那一年被民族音樂學者楊蔭瀏錄下音,極可能這首曲子和他的其它胡琴名曲(如〈聽松〉)和琵琶曲〈大浪掏沙〉等將在一九五零年隨其離世而成絕響。雖說沒有聽(觀)眾便沒有表演藝術的存在,但我想晚年的阿炳已不怎麼在意成名吧,就像深林裡與風雨奮戰過的幽蘭,不因塵世的眼光而增損它的光彩,也不自悲喜本身的一切悲喜,一旦著意,靈氣便消逝了,而其所擁有的正是其所消逝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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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