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寫出來的一段音樂主題是在恆春海邊想到的。

  那時候，我剛剛成年，二十歲，是軍校二年級生，正在鳳山的陸軍步校受第二次的暑訓。暑訓的日子是在密集的體能操練和戰術的學習當中度過。但是我最掛心的其實是幾個月之後回到北投上課時，在十月底班上籌備要開的畢業音樂會，我在那之前得交出一件作品，找幾位同學和學弟來加緊練習。時間已經很緊迫了，但是我的腦袋仍是空白一片。

  有一天，同學們吱吱喳喳興奮地討論著幾天後將去恆春參觀「漢光」幾號的演習，是砲兵部隊要發射實彈射擊靶機，而且總統先生會來與會。我卻苦惱著路途遙遠，想藉出公差或站衛兵留在隊上，好多爭取一些時間來看書或許對作曲靈感會有所幫助。但是區隊長故意不准。

  到了觀禮那一天一大早天剛亮，我們就搭上喘著氣發出機械巨響的老軍卡前往屏東。由於新鮮感，大夥兒在後車廂上，一邊開心地吹著涼風，雖然不時會吸到逆竄進來的濃嗆黑煙，仍不減向路邊騎單車上學的漂亮女生大聲吹口哨的玩笑興致。

  出了市區，車隊繼續緩慢地南行，沿途景色一概是灰濛濛的漁塭、低矮瓦房或是香蕉園。我隨時撐開沉甸甸的眼皮，看到的都像是同一張黯淡的風景照。腥臭的柴油氣味已經讓好幾個人把早餐從胃裡給嘔吐出來。

  接近九點時，車子過了枋寮，公路右側視野突然跳出了綿長的海岸線。這時艷陽也露臉了，世界變成亮眼的寶藍色澤。哇！我像是大病初癒的虛弱病人，驚奇的發現戶外天地原是如此的燦爛。回轉頭，陰暗的車廂窟窿內，幾十顆垂頸昏睡的人頭，在墨綠色的厚帆布棚子內，隨著車身有致地晃盪。就在那一刻，那條美麗的旋律，像隻鳥兒不意衝上天際，靈魂出竅般在澄澈的半島海岸上空放聲謳歌，我記得自己顫抖著偷偷擦掉眼淚，把旋律默誦了幾十遍深怕它將會蒸發在空氣中。

  過了楓港，左側是陡峭的山丘，風颳得奇大，感覺足以將兩噸半重的大軍卡捲飛到天上去翻滾。

  後來的觀禮，好像有幾架靶機躲過轟隆震耳的砲彈，完好的墜入海裡，現場發出一陣陣惋惜聲….，反而我沒什麼放在心上。

  回程，又複習了一次海景，再次獨享了恆春海岸與我私密的情愫交融，依依難捨。

  幾個月後，回到復興崗開學上課，在一個深秋的晚上，記得那是一個美妙的夜晚：有四個人坐在中正堂的舞台上，分別持著高胡、南胡、中胡和大提琴──弦樂的四重奏，黑暗逐漸圈攏過來，聚光燈打亮臉、手部和樂器，演奏了那一段我從海邊拾來的寧靜旋律。之後，如果師長、同學和學弟妹們對這件作品的讚美是幫助我跨出一段焦慮煎熬的青春期歲月的話，到如今，我依然感激那一汪美眸般的狹長海水，和當時從乾燥的沙丘上方猛刷下來令人戰慄的四月落山風，彷彿它們也一直停泊在那晚光榮的舞台上一齊鳴響著，從未曾消失過。

Dear 也思(musikaho)： 特前來恭喜您所發表「最初的歌」一文，已經登上聯合新聞網首頁，生活天氣｜貼心下午茶，歡迎有空前往觀看。^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