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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1/02 12:11:44瀏覽1200|回應6|推薦146 | |
(我一直和這些古老的曲巷街路有著深密的糾葛。路無盡,但行旅有盡。「路,究竟可以延伸到哪裡?」這和「世界的盡頭是生作什麼模樣?」是同等的提問。這些疑問自小就迷惑著我,也激起我高昂的探索興味。) 記得在三歲多的時候,父親騎腳踏車載我去離家近一公里的新港國校,幾趟下來,自認已記得路,自己偷跑回奉天宮後街的家。父親找不到兒子又慌又急,氣得說以後不再帶我出門了,這是母親回憶說的。我只清楚記得前半段(好像才三分鐘前剛發生的事):身穿白襯衫的父親坐在鳳凰樹的板根上讀藥冊;隔著一條小溪,左側一旁的土堤上那一路咩咩叫著又蹦跳的山羊,和汽笛嘟嘟響著載運白甘蔗的黑頭小火車,對我已經少了股吸引力;我奮力攀越過磚砌的「高牆」(對大人來說,只是一堵輕鬆抬腳就可以跨越的界籬),氣喘吁吁地奔跑穿越操場,頭不時回轉過來遠望父親有沒有察覺我的「脫逃」?猶記得心臟在胸膛內興奮地噗通狂跳,心情像是一隻衝出籠子的快樂鳥兒。那是一個亮晃晃的暑熱中午,我看見腳下踩的黃土地上有一抹靜止的墨黑人影如鬼魅般緊跟著…。 我的第一次迷路經驗是在四歲的時候,這是從母親那裡聽說來的。在嘉義市蘭井街巷子裡的外婆家,舅舅結婚大喜當天,大人正忙碌著,初到陌地的我卻莫名失蹤了。後來在幾條街之外的帽子店內尋獲時,我正目不轉睛地張望著架上各式花花綠綠新奇的學生帽、草帽和淑女帽(之前我應只曾見過「斗笠」)。因此在那張婚禮的團體合照相片裡,我自然就永遠缺席了。 四歲以後,我們舉家搬來嘉義市定居。 五歲時,有另一次的迷路經驗(對我來說,是一次難忘的「流浪」歷險記。)這趟的前後過程自己倒記得很清楚。 一個很晴朗的星期天早上,東門菜市場周邊的買賣交易一如以往熱鬧喧天。這時有一列神明出巡的陣頭經過,揪住我的目光,咚咚嚓咿─咚咚嚓咿─鑼鈸、鼓吹齊鳴,加上鞭炮噼啪聲,震得心也跟著莫名騷動起來。對於那些會走路、樣貌奇異的巨大神偶和八家將,我早就計畫著想去探個究竟。這時候,隔壁鄰居小我幾個月的「滿醬」(「滿子」是她的日本名字),也從她家衝出來站在我身旁看熱鬧。滿醬家是開火炭店,她的皮膚白皙,長得漂亮伶俐,頭髮濃密又光亮,經常綁著兩條長辮子,只可惜那粗辮子的造型像是油炸過的索仔條(麻花捲),我總覺得很土氣。 這時候,我突然揚升起「男子漢」的氣慨,約她說:「滿醬,我們跟去看『咚咚嚓咿─』到底要去哪裡好不好?」沒料到滿醬立刻點頭答應。很高興她跟我原是同一國,都是喜愛「思考」生命意義的人!(我相信她理解我所要表達的完整語意是:「讓我們一起去揭開『神』的原鄉是匿藏在哪裡的謎團吧!」)對於這群不時會從街角(天外)出現,又無端消失在眼界的「神」、「鬼」,究竟是從何處來?又將要歸往何處去?一直是我很關心的大事件(反而我對大人們漠視如此重要的「生命議題」,感到十分困惑。) 我牽起滿醬的手,跟隨遊行隊伍從忠孝路和蘭井街口的紅毛井,沿街東行到共和路的「兵仔市」右轉,來到南門圓環噴水池的前緣(這裡已經是平日溜躂的最遠邊境了。)然而,「世界的盡頭是生作什麼模樣?」這個大哉問,此刻又浮上心頭來誘惑,加上,滿醬用她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我,好像也很期待著一起去探險。便下定決心和她尾隨出巡的陣頭出發,繞越了圓環繼續向南行,心頭卻反覆在交戰:「只要再多推進一點點路程就好…只要再多推進一點點路程就好!」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離家愈來愈遠而拐入了蜿蜒的郊野。 這段迷途時光的前半段記憶,僅僅停止在圓環周邊人流熙攘的市集現場(隊伍在那裡稍作歇息,我注意到神偶的肚子裡有幾個男子在鑽進鑽出。)然而,中間那段足足有八個鐘頭的記憶卻憑空逸失了。 才眨個眼,眼前的場景已切換到夜幕低垂的景致。 (那是一個臨近傍晚的夏日黃昏。) 空氣新鮮沁涼,大地非常的恬靜,全世界只剩下滿醬和我,正手牽著手並立在一片廣袤的墨綠色草原面前。盡頭處有一幢獨立的木造家屋,一縷炊煙從煙囪升起來,屋後的天邊殘留著一抹亮橘色的美麗霞光。(但是,滿醬一直在抽噎!) 木屋內散透出柔和的瑩白幽光,你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向它靠近。那是一戶和善的人家,裡頭鍋盤碗筷清脆嘩啦啦響,炒菜香味和歡笑聲飄送出來,全家忙著在張羅晚餐,成員有男女主人和一對年紀跟你們相仿的兒女。他們先是很詫異有陌生的小孩站在門口。(滿醬依舊在啜泣!且越哭越大聲,最後索性仰頭嚎啕大哭,臉都哭花了,漆黑的大鼻孔朝天,還拖著兩把長鼻涕,一直安慰她別害怕也沒有用。頭一次我發現她變得好醜。) 我表明我們是走失了。然後流利地背出自己和滿醬的名字、家裡住址、中藥房店名和爸媽的姓名。 和善的人家親切的招呼你們一起來吃飯,我牢記父母親交代不可以亂接受陌生人的食物,而拒絕了。男主人和兒子便趕緊騎腳踏車出去買餅乾和糖果回來。唉,哪有小孩抵擋得住零食的魅力呢,滿醬的嘴巴含了一支甜蜜蜜的棒棒糖之後也安靜了下來。用完餐後兩夫婦吩咐兒女反鎖好門窗乖乖待在屋內,然後騎摩托車載我們返家。抵達家門口前的那一瞬間影像,至今還濛亮地在腦海中映演著。只是很擔心會被爸媽處罰。(反而在這次尷尬的事件落幕之後,和滿醬從此便沒有再交談過一句話,即使在小學裡曾一起同窗了四年。) 這一趟迷途的終點是漫遊到了離家近三公里的「南門田仔」地區。 另一次則差點真的丟失了。 九歲時,新年和家人去彰化八卦山大佛風景區遊玩,人潮洶湧中,姊姊在後頭焦急地呼喊,我抬起頭來看見原本牽著手的父親,不知何時被「掉包」變成一個陌生男子(且都是穿著藏靑金色、同款式的西裝),趕緊抽離出大手掌拔起腿拼命往回跑,而那男子則若無其事地兀自走遠了。整個過程像是一場有驚無險的即興魔術表演。 我一直患有夢遊症狀(當時自己並不知道,也不確信有。)九歲那一年,父親決定要用「民俗療法」來矯正看看,預先還演練了一遍讓我有心理準備。就在某一天午夜裡,我又起床走進烏麻麻的客廳漫遊,父親以手電筒探照著,在即將撞抵鐵門之際,他和姊姊將日光燈的開關瞬間全部打開一同叫喊,我頓時被吵醒,意識從另一個幻境拉回來,當下被夜半的寂寥氣氛嚇了一大跳。之後「夢中行走」的病態果真沒有再復發過。 小學就讀的學校就位在南門圓環旁邊。等到上了國中,學校是離家近四公里的山仔頂蘭潭水庫上頭。父親總是不放心我這個獨子的交通安全,限制我必須搭校車,直到國三捱不過央求,才同意買腳踏車讓我騎去上學。我的腿肌強健,就是在那一年每天汗流浹背踩陡坡鍛鍊出來的成果。 國三時,父親積勞成疾遽逝。我覺得他半生與母親感情不和,最終,選擇以此無言的方式鬆手退場,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吧。不久,我開始自習吉他彈唱,關在房間裡將焦慮的青春一股腦地宣洩在音樂上頭。 國中畢業後,有一度我處於半是重考半是冶遊的混亂狀態。曾經拿著報上徵船員的小啟事到高雄前鎮區去應徵打工。船公司的老闆訝異地問:「你幾歲呢?」「十五歲。」「怎麼會想到要來跑船?」他聽了我的簡介後說:「跑一趟遠洋貨櫃輪船回來,時間上差不多剛好可以銜接上你去當兵的日期;若跑近洋的話是漁撈作業的漁船,油污加上日曬,非常的艱苦。」(一下子敲醒了想環繞世界的浪漫水手夢)他端詳我一副斯文的身骨叮嚀著:「還是回去好好把書讀完吧。」又提醒:「在火車站附近有很多家掛船公司之名,其實是不肖的職業介紹所,目的只是要敲詐介紹費。另外,也有不少的船公司以高薪為餌,先誘騙人上船,事後便嚴重剥削漁工。幸好你沒有誤入,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送我出門,我走了一段路,回過頭還看見他關切地張望著…。 在嘉義高工畢業之後,我第一次離鄉遠赴鳳山的官校入伍,接著到舊北投就讀軍校。 軍校畢業之後到陸軍工作。短則幾個月,多則一年多,就會遇到部隊演訓或移防調動,從北中南台灣的山野,甚至在小金門二膽島上都曾留下若干雪泥鴻爪。 我在軍校就讀的科別,並不是步兵、裝甲、砲兵科或是理工、醫學,而是音樂科,主修理論作曲。作曲,讓我日後有機會搭機飛去歐洲、美國和亞洲到一些城鎮,參與新音樂節的發表活動;逐漸滿足了自小著迷於追尋「天邊海角」新穎事物的夢想(卻也同時對人生興起新的困惑)! 最初赴國外旅行的地點是邁阿密市。抵達陌地的第一個夜晚,瞥見天空那熟悉的溫柔月色,加上似曾相識的五月季風刷刷搖曳著高大的棕櫚樹梢,一時恍然仍置身在家鄉;低下頭來又目睹電影場景般的異國花草和現代建築物剪影,視覺瞬間的交迭衝擊,彷若活生生地置身在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魔幻的畫境中。之後查看了地圖,才發現邁阿密和南台灣正好都羅列在北回歸線這一帶的緯度附近。 在軍旅的十幾年歲月,軀體如候鳥不停的遷徙棲息之地,頻繁的來去,家鄉反而成了休假時歇腳的短促驛站。 退伍之後,從嘉義市遷居到淡水鎮海濱,終於成了一個「心靈上失根」的異鄉人。 想起國中時曾學過的幾何學理論:「平面上,相異兩點可以決定一直線,相異三點可以決定一個三角形。」我天真地想:如果在人生的版塊上,佈下無數的小據點,然後將這些行過的生命旅程串聯起來,不就可以編織成一面歲月的大網嗎?生活的歷練不就是從一個點跳跨到另一個點去冒險、開拓;等到有那麼一天,當這些「點」的根鬚都紮穩茁壯了,就將會是達到歌德所稱的理想境界:「年輕時的冀望,年老獲得充分的滿足。」 實際上,這些「點」將來會成為一顆「踏腳」的基石,或是會脫序變成一顆「絆腳」的滾滾落石呢?卻經常不是人們當初預想得到而能盡如人意。 像單人壁球,球粒往復彈跳的路徑雖然倏忽不定,始終還是要落回到球拍上! 我像一隻癡傻的候鳥,每逢季風開始轉向,體內想家的愁緒便自動發酵;一度曾經闊別的陰寒北地,現在又展翅渴望返回原鄉尋找那一處舊巢穴,漱飲那裏甘冽的溪水。 沒錯!「諸羅城」帶給我的生命印記,恰如候鳥的生理時鐘般──要命的鮮明熾烈。 而自幼反復穿梭的那些阡陌街巷的景致,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口老鐘!那一口未曾刷過漆的鑄鐵大鐘,始終靜置在光華路旁繡莊店的騎樓上,任時間替它敷上層層溫厚的新「鐵鏽」。鐵鏽同時也蔓爬上了外婆家那條巷子裡老木屋外牆上的鐵皮,一顆一顆的鏽粒突顯可見,有橘色、暗紅色、棕色、深褐色、黑色….,粗礪的厚實畫面特別令人放心。 我明白,在那些鏽片粉屑的裡層,尚逗留著孩童時曾經掃觸過的指紋、目光,只不過當時的鐵皮還年輕得很,折角的稜線俐落有致;但現在歷經了風颳曝曬,鉚釘已然鬆蝕,鐵皮也凹凸變了形,而下垂晃盪著(抬起頭,又憶起昔時那屋脊上懸掛的銀月…。)下垂乾癟的不只有鐵皮,許多當年滿溢歡笑的屋子,門扉也已深鎖靜寂許久了;從碎裂的小玻璃窗縫瞇望進去,有幾束日光正映射在凌亂的桌椅雜物上面,屋頂瓦片、煙塵傾斜頹落,伴著外牆磚縫裡的苔蘚和幾支細蕨草。(想起Reb Zale說過的:「你以為鳥是自由的。錯了,花才是。」我的心緒開始強烈波動了起來。) 垂首感謝時光為我將城市裡的舊宅、廢墟用心的保留下來,讓我可以在此拾疊童年最初的影像──繼續如傻鳥永不厭倦地撲向那幽閉的印記、重溫那口老鐘渾厚不變的調子頻率。這樣每當折返時,就不用擔憂會因為找不到自己的巢穴位址、尋不著自己安身定神的老靈魂所在,而驚惶失措。 現在,逐漸領悟了:幼年時,之所以會不可自拔的「漫遊」而迷失路徑,是源自於想像力對未知的「遠方」賦加了太過華麗的幻想樂章;不自主的「脫逃」行為,則是下意識裡的焦慮和疏離感,促使自己亟想掙脫出「家」這個樊籠;而現在,意識到諸羅城這座原鄉的天地樊籠,雖然密密圈住了心頭,卻令呼吸感到無比的自由和安寧。 我原是愛著他們的:關於嚴肅寡言的父親、古老的奉天宮廟宇、殷紅的阿里山火車、環游的八掌溪流和碧綠的蘭潭水波…。而他們也一直默默在護祐著我。 我也無法忘懷──童年時第一次體驗到的──嘉南平原上那一顆熾烈的正午太陽;原來,在那一刻從天際間無聲潑灑在身上的日光,早已──悄悄地將我墨黑的魂魄嵌印入那塊燒燙的泥壤深處棲息了。
Dear 也思(musikaho): 電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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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