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
人生總有許多迴旋,但是我始終記得那首歌,那首安慰漂泊的流浪者,令他相信,流浪者的心海裡也可以擁有一片憩止的雲。
對於也從事音樂寫作的我而言,能讓內心憩止的雲朵,是音符;我一直很喜愛舒曼 (Robert Schumann,1810~1856)和他的歌曲,如同舒曼在 1840年譜下的歌曲〈在異鄉〉,讓雲海暗暗騷湧翻滾釋放出內在的能量。公認能把舒曼的歌曲詮釋得最道地的歌唱家,是德國男中音費雪迪斯考;然而我卻鍾愛由法國女中音Nathale Stutzmann詮釋的舒曼 (歌曲集第三十九號 ),雖然在當時我才初次聆賞到她的歌聲。
記得多年以前有一個仲夏的下午,我獨自開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聽著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快板樂章,此時突如其來一陣大雷雨,我趕緊踩下煞車將速度放很緩,只跟前方車尾保持約 6公尺能見度間距。大雨來得急,去得也快,當樂章結束聲響的瞬間,發現車頂的炙熱感恰好已冷卻下來,可怖的雷光鳴響也漸打漸遠。瞧車窗外已近黃昏,西邊天空的烏雲逸散,現出異乎尋常的珀紅色霞光,周遭的景物顯得清澈平靜,但仍殘餘著一絲絲激動不安。而那個夜晚,我驅車數小時的目的,就正好是專程去聆聽一位 60餘歲資深的女高音金慶雲女士演唱舒曼。
德國詩人艾森朵夫 (Joseph von Eichendorff,1788~1857)所寫的詩詞〈在異鄉〉,描寫一種無垠的憂鬱打擊他心靈的鐘聲,同時也敲鳴著舒曼心海的雲朵。
紅色的閃電後面
有雲自故鄉來
但父母早已過世
那裡再沒有人認得我
多快,啊多麼快,
安靜的時刻便要到來
我也就安息了。而在我之上
美麗的樹林孤獨地沙沙響著
而這裡再沒有人認得我
我常想,一名「異鄉人」──友善的陌生者,他到底是不斷地在向前走出廢墟?還是始終在古堡裡原地耽溺呢?
舒曼算是一位很幸福之人,他的愛妻克拉拉是當代歐洲最好的鋼琴家之一,又端莊嫻淑,她排除了父親冷峻的阻撓跟舒曼成婚,生下八名子女,溫婉地照拂他一生。然而舒曼仍然要在隆冬之夜,受不了幻聽之苦,奔出家門,躍入河流,如一滴裸露的熱淚被拋進冰河。雖然最後獲救了,但是肺炎卻因此加劇,再次送進療養院度過餘生。但我深信著,那片存在於舒曼內心裡的美麗雲朵,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懂得徜徉其中,在不確知的遠方,堅定永恆地自在行旅。
當舒曼的靈魂長期被莫名的熾焰燃燒,耳膜被幻聽的風雪無情地吹颳,令他不得不拼命想潛入最深沉陰黯的地心,渴望能覓到片刻的平靜,甚至,美得令他的心想失落在那裡。
許多生命中偉大的壯美,在熾熱歡愉之後,變得寂靜,聯想起作家川端康成和海明威,他們在生命最終一刻的那記優雅擊刺,永恆暫停的躍動休止符,冰存了明亮晶瑩的美與肉體,靈魂卻彷彿鳳凰從烈焰中飛出來,光彩照人。
在人生公路上,曾幾度夕陽紅之後,那些青山綠意依舊。我行車在蜿蜒暈眩的山路,停車暫歇,向下瞭望……,薄霧中晴朗的關渡平原、觀音山峰、淡海海灣裡的船隻緩緩曳著白練來來往往……,此刻, Stutzmann演唱的舒曼又幽微敲捶起我的耳鼓。
cara sposa~ Hand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