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音，輕唱〉                          

有一年我參加合唱團，在一個冬夜裡，練完合唱已經將近十點了，我拉高風衣的領尖，冷顫顫地走進松山區一家麵店。頭一次光顧，裡頭中年清瘦的老闆娘，正專心跟幾位日本男子邊翻著相簿邊談話，完全忘了要搭理我，她一對模樣秀氣的子女正在收拾碗盤，電視機播放著日本女星的Enka (演歌)。

坐定後，白白胖胖的老闆從裡頭出來，向他點了一碗餛飩麵。不一會兒，老闆端出熱氣蒸騰的麵碗俐落走出來，另一位日本客人拉長他的頸子，眼珠子骨碌碌地直盯著寬口白瓷碗打轉，發出「喔─咿─細─ㄋㄟ」的驚嘆。

眼前的這一碗麵，餛飩皮煮得晶瑩透明，每一根麵條活脫像是被整齊耙梳過，上面鋪放著幾片鮮綠的青江菜，湯汁濃而不稠，且淋上了一層薄薄的清香油脂，舀起來細啜，嗯，滋味出奇地可口。

接著，從電視機傳來一陣美妙的歌聲，吸引我把頭從麵碗抬起來，看著螢幕上穿著和服演唱的女星，暗忖著，竟然從來不知道Enka是這麼好聽。女星的嗓音屬於女中音，並不是美空雲雀渾厚寬廣的那一型，卻很動人，歌聲和著管絃樂隊與小腰鼓的伴奏，韻律巧妙地起伏，情感在粗獷與溫婉之間迴盪，頓時把我的心打理得服服貼貼。印象中，只有曾經在聆聽法國女低音Nathalie Stutzmann演唱舒曼(R. Schumann) 編號39的聯篇歌集(Liederkreis)時，才有過類似的強烈撼動。

詢問了老闆娘，得知女星的藝名是〝石川 小百合〞，她又補充說道：「還有一位叫〝都 春美〞的也唱得不錯，不過呢，比較矮胖，臉蛋兒也很漂亮…。」我喜愛聽演歌便是這樣子開始的。

我曾有一段時期常思索著幸福與愛到底是什麼模樣？

  只是一碗尋常的餛飩麵，怎麼會散發出奇特的魔力？是料理道地、食材新鮮帶來的滿足感呢？還是因為異國風情或是石川迷人的歌喉喚起了遐思？

  或許，在嚴冬之夜，一個人，在極度疲乏、又冷又餓之際，邂逅一家原本正準備打烊，卻為我重新開火，用心烹煮了一碗熱騰騰湯麵的小店，算是一種答案吧。

  而更恆久的幸福與愛呢？

  在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瞭，幸福與愛其實是無所不在的，並且，是當你歷經了許多自認很不幸的事與心靈的鉅痛，平心沉澱下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