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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文課的最後一哩路
2016/04/30 23:03:33瀏覽1810|回應0|推薦24

一、就要揮別
 春寒料峭,櫻花謝了,杜鵑開了又凋零,然後,仁愛路上的木棉從蠢蠢欲動到綻放似火,我和這一屆學生的國文課,也逐步邁向終結。

二、以詩銘記
 上現代詩的時候,席慕蓉的詩終究屬於少女心,學生是如此喜愛她早期的〈印記〉:「不要因為也許會改變 ∕ 就不肯說那句美麗的誓言 ∕ 不要因為也許會分離 ∕ 就不敢求一次傾心的相遇 ∕ 總有一些什麼 ∕ 會留下來的吧 ∕ 留下來作一件不滅的印記 ∕ 好讓 好讓那些 ∕ 不相識的人也能知道 ∕ 我曾經怎樣深深地愛過你」,但瓦歷斯•諾幹的〈霧社(1892~1931)〉,以詩句和本事抒情記史,配合相關紀錄片的背景說明,居然也讓學生深感震動。我於是請學生閱讀須文蔚老師為宋尚緯寫的詩集序〈服下詩還痛嗎?〉,然後,找一首在傷痛時曾撫慰自己的詩,能讓自己感覺被傾聽、同理,甚至說出不知該如何說起的心情,抄寫後,並說明這首詩帶給自己的感受。

 有人選林婉瑜〈相遇的時候〉:「……也許以後 ∕ 不會再見面了 ∕ 相遇的時候 ∕ 做彼此生命中的好人」,療癒了當時失戀的心情;有人選惠特曼的〈自我之歌31〉:「我相信一片草葉不亞於星辰的行程 ∕ 螻蟻也同等完美,甚至一顆沙粒,以及鷦鷯的卵蛋 ∕ 樹蛙便是登峰造極之作……」,藉由此詩的陪伴,讓成績奇差的自己找回正能量與自信;還有人選宮澤賢治的〈雨〉,學生如是說:「它像是祝禱詞,朗讀時平平淡淡地唸過『不屈於雨,不屈於風……』,唸著唸著,微微的哀傷和感動就像水滴上紙,很緩慢,很乾淨地擴散開來,『抱著不足也要繼續走』是我讀完的心得」。

 最讓我感動的是指考轉考一類的某三類小孩,她抄寫的是木心的〈從前慢〉:「記得早先少年時 ∕ 大家誠誠懇懇 ∕ 說一句是一句 ∕∕ 清早上火車站 ∕ 長街黑暗無行人 ∕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 車、馬、郵件都慢 ∕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 從前的鎖也好看 ∕ 鑰匙精美有樣子 ∕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學生覺得在紛亂的日子裡,這首詩讓她感覺平靜,「由心的『慢』出發,誠誠懇懇地過日子,一天是一天,盡心盡力地好好活著。讓自己能摒除外在耀眼奪目、混亂刺激的感官慾望;摒除每分每秒瞬息萬變的娛樂消息,摒除資訊爆炸、無以消化的網路世界。」閱讀至此,可以想見指考戰士所需抵抗的外界誘惑,所以她告訴自己:「蛻去浮誇的表象,以及膚淺的世俗價值觀,只想活在一個自己精心許諾、負責的人生裡,你懂我懂,相互尊重。慢慢談,慢慢走……,走過一早水溶溶的街道,靜極了。」我很早就發現這名學生的文學性向,也在高二時與她談過轉組的問題,只是一直囿於世俗賦予第三類組的光環,讓她遲遲難以下決定,以致拖延至指考,繞了一圈又回到原處。但沒關係,慢慢走回自己歸屬的人生,終究是對的,也是好的。

三、遠方的鼓聲
 上完楊牧選自《一首詩的完成》的〈壯遊〉後,除了補充蘇轍的〈上樞密韓太尉書〉,讓學生見識古人的壯遊,以及自薦的技巧與姿態外,我還介紹了詹宏志的《旅行與讀書》,並印出他談此書的演講紀錄供學生參考。八頁的文字內容並沒有使學生卻步,豐富多元的讀後心得令人驚艷,開了學生的眼界,也觸動了我的情思。之前帶全班觀賞《少女離家記》,於是有人將此文與電影加以連結,當影片最後讓少女逃到了老師家,學生認為這並沒有逃離文化的困境,但詹宏志卻說「你出去的時候是一個人,回來時其實是另外一個人。」於是,這名女孩知道「那不是單純的出門、回家,那是在旅程中,對過去自己的一種割裂、重生。『曾經離家這件事,使回家變得不同。』短暫的飛翔不是沒有意義的,一隻看過天空的鳥和至死都被關在囚籠裡的視野不會再相同。在用櫃抵住門窗、穿著新娘服飾逃跑的當下,就已是Reisen,德文裡的起身。起身去戰鬥、去旅行,起身了就勢必有更長更艱難的路要走。」很深刻的理解,也是很勇敢的行動。

 或有類似晚明小品的體悟:「放置一件大事,需要一場大的旅行;而放置一些小事,或也需要些小的旅行。這幾日來,來自各方的壓力,父親冷嘲熱諷及責難,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可今早前往圖書館時,我心血來潮,不走平常走的大路,而走國小母校圍牆邊種滿樹的小徑,涼風拂來,惹得落葉紛飛,成了眼前一個個紛亂的點;落葉散落徑上,我望著竟一時痴了。說也奇怪,不過幾分鐘的步行,可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來到了很遠的地方,遙望著自覺受盡苦難的自己,忽然發覺自己實是幸福的,也突然可以原諒父親的蠻橫了。那幾分鐘的路程算是旅行嗎?罷了,我說是就是,這本來就是給當事人自行定義的嘛。」不拘格套,獨抒性靈,不就是這樣嗎?當然也有和書中的「創作說」與之對話的:「前人的書寫是可怕的。無論是以文字、以攝影、以話語傳遞出來,在我們這些『下一個旅行者』的心底,便開始滋長出無以名之的芽,迫使我們面對在耳邊繚繞不去的鼓聲和日復一日為之嚮往的想像,為了不讓自己幾至瘋狂不得不動身尋找。是了,旅行是一種尋找,尋找與想像相符的真實、尋找足以使自己成長的幻滅、尋找自己心心念念可望的自由和開闊——尋找那一個應許之地,使自己完整。」

 我在學生的感知間遊走,旅行在教學的可能之中,只要老師願意走得更遠看得更多,便能將風景帶回給學生,讓她們繪出自己的文學地圖。所以,即便只是夜間獨自散步,也能擁有旅行的距離:「有時獨自一人步於雨後的街,夜裡,濕潤的路面熠熠反照著兩旁路燈的光暈,汽車前燈的光束呼嘯而過,而我能看見另一個世界的通道顯現,路面坑窪處積起的雨水,映出下面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如鏡像般倒反著,而一一對應,在我的位置,那個世界,亦有一人正漫步,一步一步重合。 但我敢發誓那兒和這截然不同,那裡的光是流動的,風是有形的,一切是如餘波盪漾的。於是那一瞬間,有種錯覺,以為我身在的路已不如原本,它可以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條路,甚至是宇宙洪荒的任何一隅,那一瞬間,身在異地似的,思緒驀然地清晰了起來,而在此記憶和關連的荒蕪中,心底呼之欲出的豐厚感奔流而出,無需刻意的措詞,它們以最貼切的身段,最恰當的氣味,最和暢的溫度,交織相融,汨汨湧現。我追尋的,在心中召喚牽引著我的,終於安穩下來。」這真是一段細膩至極的魔幻之旅,儘管形式不同,卻和旅行有著同樣的效用。

 且以學生的結語為〈壯遊〉這項作業畫下完美句點:「我們用距離和孤寂的氛圍,梳理出故鄉和人之間千絲萬縷的情懷,看著水窪中隨風褶出水紋的世界,其實在描摹著和我們所住世界的共通和相異之處。浪子終究會回到家的懷抱,因為,有時我們離開不是為了抛棄,而是為了找回。」

四、青春遷徙
 我不是讀中文系的人,對林文月的作品一直難有共鳴,課本選了她的〈從溫州街到溫州街〉,描寫臺靜農老師與鄭騫老師的動人情誼,以及學生對兩位師者的孺慕與敬重之情。我先以投影片介紹她的家世、生平與作品,學生反應尚稱平靜,可能和我缺乏熱情有關,但在看了十分鐘的「午後書房」紀錄片後,我發現林文月以她的優雅與誠懇,征服了這些小女生,學生覺得「她真是太有氣質了!」讀完課文後,也以壓倒性的多數認為此文比〈壯遊〉好看多了。文筆雖不及楊牧典麗,但情真意摯,擊中不少孩子的心。

 同樣與傷逝的主題有關,我以張曼娟〈青春並不消逝,只是遷徙〉作為延伸閱讀,相較於之前讀過的補充文章,我原本擔心此文過於平淡,難以觸發她們重口味的少女想像,沒想到除了一兩位自認不曾青春過的少年老成者外,多數的學生都對此文深有感觸,像是「我很喜歡聽故事。所以原本有些讀不進典麗文字的我,因這篇帶有小說筆法的散文而扣動心弦。多麼故事性的奇遇啊!一見留念,再見生緣,中間卻夾著悲傷而滄桑的回憶過往:家逢巨變的小男孩帶著往昔的青春向她走來,成為她的學生;鏡片後盈著淚的黑眼勾纏帶出偉岸身形從回憶中浮出。是的,青春會遷徙,福禍同樣也會遷徙。當不幸不久後降臨,何其相似的場景,她卻因這麼一份緣獲得了療癒,獲得了祝福。」

 另外,有不少同學聯想到自己的生活經驗,尤其正值高三的她們,離畢業漸近,高中歲月即將告一段落,回首綠園青春,自然依依不捨。是以有這樣的真情告白:「進入北一的一千多個日子裡,沒有想像中光鮮亮麗,成長的背後總摻雜著現實的殘酷,也許所謂青春僅適合中年午後伴著陽光,在某個剎那憶起年少輕狂,無關乎成績、無關乎歲月,只是單純懷念當時的天真抑或是某段最真摯的情誼。張曼娟的另一本書提及『青春,是冰做的風鈴。聽見透亮悅耳的聲響,忘記它正迅速消融。』席慕蓉說:『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而我則偏愛楊照『青春是最大的奢侈。』也許現在的我們總抱怨綠衫的沉、教育體制之爛,可三十年後的今日我仍舊會記得曾有那麼一群人伴我笑、伴我哭,在勇氣氾濫的日子裡無所畏懼,青春不過是找一群深愛的人練習永遠,練習長駐彼此心底,永不褪去。」充滿感情的詩意文字,當場讓許多同學感傷起來,紅了眼眶。

 清明節剛過,居然也有學生能將家族掃墓的過程與此篇互文參照:「最近清明節,難得與家族相處了一整天。和奶奶、姑姑們說話,他們永遠都會把話題扯到『天哪!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然後大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講出我已經快要聽到爛的小故事。我忍不住跟我媽抱怨:『她們的時間,好像永遠不會前進一樣。』我媽也只是笑笑。但是時間依然前進了,當年在餐桌上咯咯笑得小女孩如今已經要上大學了,連我都有點不敢相信。這些對話配上掃墓非常奇怪,平滑的石墓裡,有個人已經燃盡了他的生命,而我們用生命憑弔逝去的時光。偶爾我會沉浸在白日夢裡,驚覺自己離出生越來越遠,十七歲、十八歲……歲數前進的太快了,我看著長輩們,深怕自己錯過了青春。我的長輩雙手捧著他們的青春交給我,我們的青春相逢於一點,一者衰落,一者新生。」和全班分享這篇心得時,好幾個學生因為想到自己或老或逝的長輩,竟然當場就哽咽哭了起來,讓我也忍不住淚漣漣。台上台下哭成一片,這就是我們有笑有淚有感的國文課。

五、記憶不死
 學生問:「死亡不是殘酷的嗎? 為什麼我們總是在一次次的死別中發現生命裡的某種韌性?」在韓少功《鞋癖》裡,他寫到父親的杳無音訊,似乎是死了,卻又沒有確切證據,他寫說父親雖然走了,但他可以感受到父親還在的痕跡,他的基因被打散,融進人群裡,在姪女尖銳的下巴裡、在兒孫那對難看的大腿中。對應張曼娟的「青春未消逝,只是遷徙」,學生說:「我相信那些逝去的總會留下什麼,也許是親人臉上留下亡故者的遺跡,也許是記憶、情感的傳承,被撕裂被拉扯後仍藕斷絲連。在死亡中,我們發現生命的脆弱,也發現某些恆常不定的東西,代代傳承著。」所以,我們在國文課經歷的種種感動,不曾死去,而會遺留在女孩們日後的人生,輾轉遷徙……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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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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